良田沃野赤土，坚城断壁残垣。阵前只知论成败，何以生灵为念？
草木积尸朽腐，腥风血雨惨雾。万户白骨攒荒冢，曾是谁人家园？
多年之后，当姜皓明从年事已高的吴左夫手中接过被这位大夏军神苦心经营多年的并州全境之时，除了一份对于眼前这位，为了他们姜家鞠躬尽瘁的老者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激之情外，在他脑中回响着更多的，却是这首，他在第一次经历血淋淋的真实战争之后所留下的感慨。
虽说在这之前，为了追回自己在燕国偃武书院之中被浪费的那五年时间。孤身一人游历中州诸国，并成功以客卿身份历仕吴、汉、蜀、晋四国的姜皓明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
然而，或许是由于当年的那场战争所造成的惨烈景况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深刻的缘故吧。
以至于在那场战争之后，每当一场姜皓明参与的战争结束之后，他都会卸下身上的官职，以普通人的身份前往那些受到兵燹所祸的普通百姓之中呆上那么一段时间，并为那些百姓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报，禀主帅，驻于风萧城外斥候来报，慕容韬傍晚时分已尽启麾下蛮兵向我暖水而来，此刻，据暖水约有五十里！”
戌时初刻，夜色苍茫，暖水城中，被吴左夫临时征做帅帐的暖水县衙之中，一名传令兵正一面平复自己那因为刚才的快速奔跑而难以抑制的喘息，一面一脸严肃的向着夏国太尉、燕南代太守吴左夫如是禀报道。
在这名传令兵的面前，除了那位被誉为大夏军神的夏军主帅吴左夫和几位夏军将领之外，夏国新封的雍陈郡王姜皓明以及他的护卫，罴人歌华巨树亦是赫然在列。
“只有慕容韬和那些蛮兵么......这日律洒金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面对这条自己等待两日的“喜讯”，吴左夫的脸上此刻却连一丝愉悦的表情都没有，看他那紧锁的眉头，似乎对于只有慕容韬这一条鱼儿“咬钩”的现状颇为失望一般。
毕竟，按照吴左夫原本的设想，除了引诱慕容韬手下的那些草原蛮兵之外，抛出姜皓芷这枚明显是自魏国求援而回的“香饵”的目的，便是要让日律洒金因为担心被夏、魏两国夹击而自乱阵脚。
而此刻，眼见前来暖水夺城的只有慕容韬麾下的草原蛮兵，就连吴左夫自己，也开始对到底能否按照之前的设想，与日律洒金成功“换家”一事心生忧虑。
“传本帅将令，除白武安、魏禳及其所部兵马留于暖水城中依靠巷战牵制待援外，其余人马皆照之前安排，自暖水西门出城！即刻出兵，不得迟误！”
虽说事情的发展似乎并未按照吴左夫之前所想，然而此刻，面对如乌云一般卷集而来的草原蛮兵，作为夏军主帅的吴左夫似乎已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思考自己是否应该继续等在这暖水城中。
略一沉吟之后，随着听到吴左夫将令的夏军诸将那一声震动屋瓦的“末将领命”，原本站立于吴左夫两旁的将领们便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按照吴左夫之前的安排迅速的回到自己麾下的部曲身边。
很快，随着暖水城中夏军的各支部曲在其主将的指挥之下有条不紊的集结、转进，这座在对于那不知何时便要到来的兵燹之祸的恐惧之中压抑、沉寂了七日的暖水城，也开始迅速地、以一种住在城中的百姓们最不愿意见到的方式迅速地“活”了起来。
“吴伯伯，咱们为何不早些告知城中百姓，可从城东密道出逃......这会儿才告诉他们可以从那儿离开，咱们这，算不算是草菅人命啊......”
吴左夫下达命令一刻之后，暖水城西。
望着不断从暖水西门出来的那一列列队伍严整、盔明甲亮的精锐骑兵，被护卫歌华巨树抗在肩上的姜皓明禁不住带着些忧虑的如是向身旁的吴左夫问道。
作为夏国新封的雍陈郡王，对于这些生活在未来自己封地之上的普通百姓即将面对的残酷兵燹，姜皓明的心中自是充满了不忍与怜悯。
“草菅人命？皓明啊，伯伯可一直觉得你是个杀伐果决的孩子啊，怎么到了这会儿，反而婆妈起来了？”
面对姜皓明这突然冒出的“悲悯”，等待麾下部曲完成集结的吴左夫只是颇为不解地这么苦笑着问了一句道。
“皓明并非婆妈，也并不是想要质疑吴伯伯的军令，只是，皓明觉得，既然咱们从二姐离开暖水之后便已定下用暖水与风萧互换之计，为何不能提前哪怕一天让这城中百姓尽数撤出，怎么说，他们未来也会是我大夏的子民，就这么把他们扔下，是不是有些不太仁义......”
对于吴左夫的问题，自知理亏的姜皓明只是用一种仿佛蚊蚋般微小的声音，如是底气不足的低声嗫嚅道。
也许是因为在暖水的这七日中，每日的大多数时间都为了安置从城外逃入城中的那些可怜百姓而和他们混在一起的缘故吧。
在同这些只是为了“活着”，这么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目的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的普通百姓的交往过程中，原本心性刚强，并未将他人性命当做一回事的姜皓明居然开始慢慢地理解起那些他原本未曾接触、也不大愿意过多关注的普通百姓的生活来。
而随着与这些普通百姓的接触日渐增多，对于这些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活生生的“人”，原本只是将他们视作构成一国最为基础且随时可抛的“零件”的姜皓明也开始逐渐把他们当做与自己相同的那种、有血有肉的“人”来对待......
“仁义？傻孩子，战端一开，则仁义不存啊......伯伯问你，你我二人，哪一个懂得风水堪舆、未卜先知之术，知道他燕军将会在今日袭取暖水？”
“伯伯再问你，就算你我可未卜先知，能够提前让这城中百姓撤离。可是，万一这出城百姓之中混有奸细，将城中军情外泄，燕军不来夺城，咱们该怎么拿下雍陈全境？”
“最后，伯伯问你，若是这暖水城中没有百姓，那些草原蛮子将要劫掠、淫虐何人？不给足他们甜头，他们怎么会让咱们拥有足够的时间拿下风萧？”
“是，无论是皓祎还是皓芷都可以凭着御剑飞仙的本事轻易脱离战场，可皓祎带走的那一千名大夏尖兵和那八十名兽人和雪族战士呢？在数量超过一万的大军压迫之下，你觉得他们，能撑多久？”
面对突然婆妈起来的姜皓明这一系列出于“仁义”考虑而提出的，连他自己也知道不合时宜的问题。
向来信奉“战争便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胜利”这一铁律的吴左夫只是略带着些急躁的如是盯着姜皓明的眼睛质问道。
由于战端已开、自己需要将全副精神集中在战场之上的缘故，此刻的吴左夫在面对姜皓明时，已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耐心与和蔼。
而在面对吴左夫这一连串的、从“求胜”这一角度来看没有丝毫破绽的质问，除了一句“皓明不知”外，在姜皓明的口中，此时便已再没了任何言语......
“伯伯知道，你觉得既然咱们拿下了这暖水全县，那这县中的百姓便就是我大夏的子民。可是，这几日以来，为了给涌入城中的那些难民筹粮，在城中的那些大户那里，你小子又到底吃了多少瘪呢？难道皓明你觉得，这些没有身为我大夏子民自觉的家伙，在被我大夏统治之后，真的会老老实实的沐浴我大夏的王化么？”
眼见姜皓明被自己怼得哑口无言，感到自己之前的态度似乎有些急躁的吴左夫只是带着些歉疚的这么放低了声音地问了姜皓明一句道。
正如吴左夫所言，面对出于保证自身粮草供给而选择向城中大户借粮安民的夏军所提出的那个“借一还三”的交易，暖水城中的那些“仓廪丰沛，粮积如山”的大户们几乎都以“家底浅陋，粮难为继”为由予以回绝。
而当费劲口舌的姜皓明在无可奈何之际找来自己身边的那些罴人、虎人、狼人上门威胁之后，那些原本在面对他时冷若冰霜，推脱家中无粮的大户们便都纷纷放入失去了记忆一般，迅速换上了一副令人心生厌恶的谄媚嘴脸，颇为大方的献出家中的大量存粮......
“皓明你知道，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什么人是最逃不掉的么？”
“皓明不知......”
“就是那些平日里为富不仁，家财万贯的。对于这些混蛋和他们背后的宗族来说，他们从穷人身上敲骨吸髓所得的那些财富才是他们的身家性命，能够为他们提供可以榨取穷人的土壤的地方，才是他们的母国！这样的人，死得越多，于国家才越有利！”
大概是因为在同姜皓明的交谈之中回忆起幼时经历的缘故吧，当谈到那些只是为了自身利益、以及那些能够为他们最大限度的攫取利益而联合在一起的宗族大户之时，除了深深的鄙夷之外，吴左夫的言语之中此刻更是充满了愤怒。
一方面，作为被夏国上上代君主姜祈自底层破格提拔起来的平民子弟，出身贫寒的吴左夫非常清楚，为了保证自家的那点蝇头微利，那些世家大族可是连母国的利益都可以完全抛弃的。
而另一方面，作为夏国先君姜世一所发起的那场、以改革夏国各项制度为主要目标的变法的最大拥护者，吴左夫更是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最为尊敬的那位国君的薨逝，究竟来得有多么离奇......
“多谢伯伯，皓明，受教了......”
望着吴左夫那张因为提到那些仿佛寄生虫般趴在国家、人民身上吸血的世家大族之时那愤怒到几乎颤抖的苍老脸孔。明白眼前之人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本国利益的姜皓明禁不住带着些歉疚的、如是由衷地向吴左夫道谢道。
虽说此刻，随着慕容韬所率的草原蛮兵冲入暖水北门，无数火光已经开始在吴左夫之前设计用来阻隔来犯之敌的位置上依次燃起。
然而，在此时姜皓明脑海之中响彻的，却是在他七岁之时，父王姜世一对他说过的：“唯有破除旧制，方能广纳人才，唯有人才充裕，方能国富民强。自古以来，我大夏便人口众多，人多，人才便多，要让所有人才都有上升之路，则我大夏，必能终结乱世，一统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