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太尉对李成、董平,跟家奴一般的呵斥。
这俩也是跟家奴一般,表现的俯首帖耳。
岳飞心里的苦涩也加重了不少,这俩匪首算是能战敢战之人。
如今有了充足的人马器械,能奈何这俩匪首的将领,江南之地可不多。
再想想杨太尉是如何称呼韩世忠韩太尉的,岳飞苦涩之中还带着疑惑。
这位杨太尉对自己,好像格外的青眼相加。
对于岳飞的想法,杨博自然不清楚,但是对韩世忠的表现,他这边也加了小心。
杀杜充只是手段而已,被牵连的太深,就跟杨博的谋划背道而驰了。
但如今事情已经做了,如果事情出了偏差,也只能硬抗了。
对于能战、敢战的武将青眼相加,也不是杨博杨夫子的独门绝技。
正在西北督军的张浚张枢相,一样会玩这样的把戏。
只是目前来看,他的戏法好像玩砸了。
自己培养的泾源军、威武大将军曲端,已经确定跟他不是一条心了。
在西北立起曲端这杆大旗,初期对于整合西军战力的帮助,是不言而喻的。
没有曲端,就不会有对他张浚俯首帖耳的西军大部。
只是张浚没能看清曲端的本心,如今曲端的泾源军变成了柴火。
而他堂堂枢相,则被架在了这团烈火之上。
会保存实力,本以为是曲端的优势,没想到为了保存实力,这贼配军竟敢全然不顾大局。
正月间,曲端不听调令坐地观望,致使西军大将李彦仙困死陕州。
陕州陷落西北门户洞开,整个西军都要面临不利的局面。
若曲端能迷途知返,听从调令,张浚还能容的下他。
可如今,自己以枢相之尊,谋划富平大战,这贼配军竟敢毛着胆子,签下此战必败的赌约。
此一时彼一时,张浚知道,到了该撇开曲端的时候了。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着巨烛光影映射下的邸报。
张浚心中的怒火,比曲端不听调令时,要高涨的多。
“小小儒生,坏我大事!”
自身前程,在汴梁国子监的时候,张浚就有了大致的方向。
自靖康之后,出走汴梁追随康王,一路狼狈南遁。
直至康王登上大宝,他委身于御史台。
结合以往的郁郁不得志,这才看清了朝廷是如何运作的。
借苗刘兵变之机,又行险走出行在。
内联宰执朱胜非、吕颐浩,外合大将张俊、刘光世。
以苗刘所赠礼部尚书位,率军勤王,最终得掌枢密院,成为三十三岁的宰执重臣。
他是继寇准寇相公之后,有宋第二年轻的宰执重臣。
但这还不够,之前的履历太过薄弱,从一个不堪外任的小京官,两年跃迁至宰执之位。
张浚知道自己的薄弱点在哪。
京官,听着大气滂沱,实际就是进士第之后,没靠山、没背景的一批待职官员。
京官外任,既比不得那些有背景的朝官,也比不得有靠山的县官。
如果没有靖康之变,等待之后,任幕府州县职。
一点点的蹉跎一生,最终做个通判之类,或许就是他张浚的一生。
但有了靖康,有了苗刘兵变,他张浚把握住了所有的机会,一路顺遂的登上了宰执之位。
想要稳住来之不易的执政权位,他需要功绩,巨大的功绩。
最初出走汴梁,走到康王身侧,才是他最大的依仗。
凭勤王之功,借枢相之势,仗官家信重。
他成功的以枢相之尊,宣抚川陕,成为有宋以来最显赫的节度之臣。
西北六军合为西军,借助曲端这杆大旗,张浚整合了西军势力。
如果年初曲端能听从调遣,保住陕州保住李彦仙,以西军兵力,决战娄室。
用大宋最为强悍的西军,战败金贼的西路军,完成种相公、折家将都完成不了的伟业。
到时候,归还节度之名,再以枢相之尊从容还朝。
四十岁之内,他张浚必然可以成为宰相之尊。
可惜事与愿违。
先有杜充,以东京留守之职,节制淮南、两京,打破了他最大节制权力的殊荣。
再有曲端,以肘腋之变,为保泾源军的小实力,拒不听调,坐视陕州陷落,李彦仙兵败身死。
曲端之罪,不仅于此。
邸报之中提到的吴玠、吴璘兄弟,确是西军干将。
彭源店一役,打的金将撒离喝鬼哭狼嚎。
若不是曲端坐视陕州被破,使娄室腾出手脚。
吴玠、吴璘兄弟,就能在彭源店战杀撒离喝。
战杀撒离喝,他就能获取靖康之后,第一大捷。
可惜事与愿违。
折了李彦仙之后,因为曲端的坐视,吴氏兄弟在彭源店,又被娄室援军包围。
好在吴玠战力惊人,生生破围而出,没有步了李彦仙后尘。
若是继李彦仙之后,再折了吴氏兄弟,那西军的士气就要跌落谷底了。
曲端之罪,罪在不赦,张浚这段时间正在考量如何处置曲端。
可来自温州行在的邸报,却又给了他一记重击。
朝野一致认为西北不可决战。
自靖康之后,张浚学会了观看大局。
如今正是击破金贼西路军的绝佳时刻。
只要去了曲端,只要曲端处理的妥帖,他张浚就在西军之中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以如臂使指之兵,决战西路统帅完颜娄室的一两万金贼精锐。
富平,水路之险兼备,可以据险以固、择利而进。
最重要的还是富平的沼泽地带,不利于骑兵展开。
如臂使指的十万西军,具有主客劳逸之殊的富平,这是他张浚的晋升之阶、青云之梯。
可惜被一小小儒生,几句话就言明天下大势,以江南之势,遏制了西北的决战。
西北一旦等待,无论江南胜败,金贼必然会增兵。
陕州失陷,西北门户洞开,正是攻略西北,进逼川中的最好时机。
张浚心里认可杨博的天下大势,但不认可杨博几句话就毁了自己的青云之梯。
邸报的危机,在张浚看来,比之当年在汴梁经历靖康之难,还要凶险的多。
回想当年,想起那护着众多学子的老儒,张浚的目光阴沉。
“杨夫子,对不住了!”
对着巨烛缓缓开口,张浚也坚定了心志。
拿起案上的宣城诸葛笔,轻蘸洮砚里的南朝李延圭墨。
张浚在澄心堂纸制成的劄子上,轻轻落笔。
‘义军乱政论’
开篇明义,张浚要发起一场文人之间的战争。
杨博在黄天荡挥斥天下大势,他张浚在西北,以枢相之尊,一样能以天下为画纸,挥毫泼墨的。
以乱政为开篇,张浚话锋一转,开始细数靖康前后。
繁华都城、百万人丁,金贼突来、太上禅让。
父禅兄及、朝野退让,搜刮民财、两帝北狩。
宗泽光复、杜充弃城……
汴梁军民,于孤城苦挨三载岁月,无粮、无援、无人做主。
孤城陷落之际,八闽杨少安怀不可测之心,拢两京十八万流民南迁。
以勤王之名,战金贼东路统帅宗弼于黄天荡。
胜,十八万流民声威大涨。
败,金贼必定肆虐江南威胁行在。
天下大势,张浚或许看的不如杨博清楚。
但对于行在的赵官家,张浚看的很清楚。
天下兵马大元帅、割地使、最正统的皇位继承者、宗弼的眼中的丧家之犬、苗刘眼中的新太上。
论起经历之曲折,赵官家丝毫不比南渡臣民差上分毫。
敌将追杀,内侍乱政,权臣胁迫,武将逼宫,这些赵官家也一一经历过。
康王登大宝,无非侥幸而已。
胆怯、好色,是张浚最初给康王的评价。
无能、狡诈,是张浚离开行在之前对赵官家的评价。
如今的圣上,一无容人的胸怀,二无复国的坚忍,三无明君的资质。
一个三无的圣上,全凭好恶亲疏用人,局势稍有异动就瑟瑟发抖的无能之辈。
在张浚看来是不配为人君的。
但宗室凋零,再怎么推选,目前的圣上都是绝对的正统。
行霍光之事,只怕祸起不测。
如今的小朝廷,只能有郭子仪,不能有周公旦,更不能有霍光。
前宰相李纲就有霍光之姿,老死汴梁的宗泽,亦是儿视当今天子。
他们的兴亡结局,张浚算是全程观看了。
如今杨时老儒的后人,一个双进士的倒霉蛋,竟敢揣着霍光之心,议论天下大势。
张浚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结局。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不正是八闽杨家最好的写照吗?
想及八闽杨家的前身弘农杨氏,张浚也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他虽说也能攀附张九龄之后这样的门第,但比及弘农杨氏,还是差了太多。
自汉初弘农杨氏开枝散叶,杨氏一脉,有无数的分支,这些可都是黄天荡那小儒天然的盟友。
昔年振兴杨家的大儒杨震,有关西孔子之名。
如今的杨时夫子,也是天下大儒,能与之比肩的只有前御史中丞吕好问。
南有杨中立,北有吕舜徒。
若是让杨博这小儒在黄天荡成事,将老杨夫子,推成八闽孔子或是江南孔子。
那杨家就要起势了,以如今人才凋敝的官场而言,杨家势力必然会借机不断攀升。
如若杨博在黄天荡胜了宗弼,借助军势,强撑杨家的攀升。
不正是以前弘农杨氏,权倾朝野的老路子吗?
停笔沉思,张浚脸色更加阴沉,此次或许面对的不是黄天荡的一个小儒,而是八闽的老杨。
“晚过江,婚宦失类。”
嘴里慢慢念叨着东晋杨亮父子的遭遇,张浚心里也有了定计。
杨亮父子为门阀显贵,只因没有随帝过江,就遭到了猜忌,只能做以武取职的仓皇之辈。
后被桓玄、刘裕诛杀,以杨氏经历,破杨氏小儒杨博的算计,张浚的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意。
如今的八闽杨氏,不正是合了当年东晋杨亮父子的遭遇吗?
君非明君,臣非忠臣。
如今圣上,功绩难及魏武,但猜忌之心远超。
若是明君,如今行在之臣,又岂能都是当年河北从龙之人?
杨氏一门,想借文名,行伊霍之事,廓清宇内。
若是忠臣,哪有江南江北两次太学生伏阙之事?
钦宗伏阙,老杨时无疑是推动之人。
南渡伏阙,太学生陈东、欧阳澈遭诛杀,杨时也有忿怨之辞。
这不是最好的取死之道吗?
搁置手里的诸葛笔,张浚沉思一会儿之后,便将写了大半的劄子,放在了烛火之上。
以义军乱政来攻讦杨博,不若以伏阙之事,攻讦杨时来的妥帖。
几经斟酌之后,将劄子送往温州行在。
自觉开启一场文臣大战的张浚,愤懑的心情也得到了一丝舒缓。
以攻讦杨时驳斥杨博的言论,让行在依旧准许他在西北便宜行事。
只要能在富平大捷,区区杨氏,也不在他张浚的眼中。
西北的张浚,开启了文人之间的战争,而且开战之初,就祭出了杀手锏。
这是杨博所不清楚的,张浚反扑与否,与他无碍。
无论是弘农杨氏还是八闽杨家,现在与他的关系也不大。
借杜充之死逼走韩世忠之后,他要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引挞懒的援兵进入黄天荡。
长江太长,江南太大,宋军又太弱。
一旦被挞懒跟宗翰的两路援军扑进江南地。
那他的乐子可就大了,江东制置使的帽子,还扣在他的头上。
即便有岳爷在,率军堵截肆虐江南的金贼,也没有多大胜算的。
韩世忠负气而走,如果起了别的心思,将最近的挞懒部孛堇太一放入建康附近。
就足够岳爷喝上一壶了。
骑兵突进,即便俘获了宗弼的大批军马,岳爷的骑兵也不会形成真正的战斗力。
以步卒甲士对抗骑兵,还在江南的冲积平原之上。
这得多想不开,才能干这样的蠢事。
但局势如此,不想孛堇太一部肆虐江南,岳爷就只能率军硬抗。
全歼宗弼部之后,金贼必然会将目光转向江南。
不能歼灭或是击败,挞懒跟宗翰的两路援兵。
以后的江南、两淮,必然要陷入无休止的争夺之中。
这样的局面,小朝廷不会允许,杨博也不允许,岳爷只能硬上了。
如今希望全赖韩世忠的觉悟,这一点,是杨博逼退韩太尉的时候,没有想到的。
大局观是遏制不了韩世忠的,只能希冀生死观可以迫使韩太尉,做出正确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