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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文人的战争

见杨太尉对李成、董平,跟家奴一般的呵斥。

这俩也是跟家奴一般,表现的俯首帖耳。

岳飞心里的苦涩也加重了不少,这俩匪首算是能战敢战之人。

如今有了充足的人马器械,能奈何这俩匪首的将领,江南之地可不多。

再想想杨太尉是如何称呼韩世忠韩太尉的,岳飞苦涩之中还带着疑惑。

这位杨太尉对自己,好像格外的青眼相加。

对于岳飞的想法,杨博自然不清楚,但是对韩世忠的表现,他这边也加了小心。

杀杜充只是手段而已,被牵连的太深,就跟杨博的谋划背道而驰了。

但如今事情已经做了,如果事情出了偏差,也只能硬抗了。

对于能战、敢战的武将青眼相加,也不是杨博杨夫子的独门绝技。

正在西北督军的张浚张枢相,一样会玩这样的把戏。

只是目前来看,他的戏法好像玩砸了。

自己培养的泾源军、威武大将军曲端,已经确定跟他不是一条心了。

在西北立起曲端这杆大旗,初期对于整合西军战力的帮助,是不言而喻的。

没有曲端,就不会有对他张浚俯首帖耳的西军大部。

只是张浚没能看清曲端的本心,如今曲端的泾源军变成了柴火。

而他堂堂枢相,则被架在了这团烈火之上。

会保存实力,本以为是曲端的优势,没想到为了保存实力,这贼配军竟敢全然不顾大局。

正月间,曲端不听调令坐地观望,致使西军大将李彦仙困死陕州。

陕州陷落西北门户洞开,整个西军都要面临不利的局面。

若曲端能迷途知返,听从调令,张浚还能容的下他。

可如今,自己以枢相之尊,谋划富平大战,这贼配军竟敢毛着胆子,签下此战必败的赌约。

此一时彼一时,张浚知道,到了该撇开曲端的时候了。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着巨烛光影映射下的邸报。

张浚心中的怒火,比曲端不听调令时,要高涨的多。

“小小儒生,坏我大事!”

自身前程,在汴梁国子监的时候,张浚就有了大致的方向。

自靖康之后,出走汴梁追随康王,一路狼狈南遁。

直至康王登上大宝,他委身于御史台。

结合以往的郁郁不得志,这才看清了朝廷是如何运作的。

借苗刘兵变之机,又行险走出行在。

内联宰执朱胜非、吕颐浩,外合大将张俊、刘光世。

以苗刘所赠礼部尚书位,率军勤王,最终得掌枢密院,成为三十三岁的宰执重臣。

他是继寇准寇相公之后,有宋第二年轻的宰执重臣。

但这还不够,之前的履历太过薄弱,从一个不堪外任的小京官,两年跃迁至宰执之位。

张浚知道自己的薄弱点在哪。

京官,听着大气滂沱,实际就是进士第之后,没靠山、没背景的一批待职官员。

京官外任,既比不得那些有背景的朝官,也比不得有靠山的县官。

如果没有靖康之变,等待之后,任幕府州县职。

一点点的蹉跎一生,最终做个通判之类,或许就是他张浚的一生。

但有了靖康,有了苗刘兵变,他张浚把握住了所有的机会,一路顺遂的登上了宰执之位。

想要稳住来之不易的执政权位,他需要功绩,巨大的功绩。

最初出走汴梁,走到康王身侧,才是他最大的依仗。

凭勤王之功,借枢相之势,仗官家信重。

他成功的以枢相之尊,宣抚川陕,成为有宋以来最显赫的节度之臣。

西北六军合为西军,借助曲端这杆大旗,张浚整合了西军势力。

如果年初曲端能听从调遣,保住陕州保住李彦仙,以西军兵力,决战娄室。

用大宋最为强悍的西军,战败金贼的西路军,完成种相公、折家将都完成不了的伟业。

到时候,归还节度之名,再以枢相之尊从容还朝。

四十岁之内,他张浚必然可以成为宰相之尊。

可惜事与愿违。

先有杜充,以东京留守之职,节制淮南、两京,打破了他最大节制权力的殊荣。

再有曲端,以肘腋之变,为保泾源军的小实力,拒不听调,坐视陕州陷落,李彦仙兵败身死。

曲端之罪,不仅于此。

邸报之中提到的吴玠、吴璘兄弟,确是西军干将。

彭源店一役,打的金将撒离喝鬼哭狼嚎。

若不是曲端坐视陕州被破,使娄室腾出手脚。

吴玠、吴璘兄弟,就能在彭源店战杀撒离喝。

战杀撒离喝,他就能获取靖康之后,第一大捷。

可惜事与愿违。

折了李彦仙之后,因为曲端的坐视,吴氏兄弟在彭源店,又被娄室援军包围。

好在吴玠战力惊人,生生破围而出,没有步了李彦仙后尘。

若是继李彦仙之后,再折了吴氏兄弟,那西军的士气就要跌落谷底了。

曲端之罪,罪在不赦,张浚这段时间正在考量如何处置曲端。

可来自温州行在的邸报,却又给了他一记重击。

朝野一致认为西北不可决战。

自靖康之后,张浚学会了观看大局。

如今正是击破金贼西路军的绝佳时刻。

只要去了曲端,只要曲端处理的妥帖,他张浚就在西军之中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以如臂使指之兵,决战西路统帅完颜娄室的一两万金贼精锐。

富平,水路之险兼备,可以据险以固、择利而进。

最重要的还是富平的沼泽地带,不利于骑兵展开。

如臂使指的十万西军,具有主客劳逸之殊的富平,这是他张浚的晋升之阶、青云之梯。

可惜被一小小儒生,几句话就言明天下大势,以江南之势,遏制了西北的决战。

西北一旦等待,无论江南胜败,金贼必然会增兵。

陕州失陷,西北门户洞开,正是攻略西北,进逼川中的最好时机。

张浚心里认可杨博的天下大势,但不认可杨博几句话就毁了自己的青云之梯。

邸报的危机,在张浚看来,比之当年在汴梁经历靖康之难,还要凶险的多。

回想当年,想起那护着众多学子的老儒,张浚的目光阴沉。

“杨夫子,对不住了!”

对着巨烛缓缓开口,张浚也坚定了心志。

拿起案上的宣城诸葛笔,轻蘸洮砚里的南朝李延圭墨。

张浚在澄心堂纸制成的劄子上,轻轻落笔。

‘义军乱政论’

开篇明义,张浚要发起一场文人之间的战争。

杨博在黄天荡挥斥天下大势,他张浚在西北,以枢相之尊,一样能以天下为画纸,挥毫泼墨的。

以乱政为开篇,张浚话锋一转,开始细数靖康前后。

繁华都城、百万人丁,金贼突来、太上禅让。

父禅兄及、朝野退让,搜刮民财、两帝北狩。

宗泽光复、杜充弃城……

汴梁军民,于孤城苦挨三载岁月,无粮、无援、无人做主。

孤城陷落之际,八闽杨少安怀不可测之心,拢两京十八万流民南迁。

以勤王之名,战金贼东路统帅宗弼于黄天荡。

胜,十八万流民声威大涨。

败,金贼必定肆虐江南威胁行在。

天下大势,张浚或许看的不如杨博清楚。

但对于行在的赵官家,张浚看的很清楚。

天下兵马大元帅、割地使、最正统的皇位继承者、宗弼的眼中的丧家之犬、苗刘眼中的新太上。

论起经历之曲折,赵官家丝毫不比南渡臣民差上分毫。

敌将追杀,内侍乱政,权臣胁迫,武将逼宫,这些赵官家也一一经历过。

康王登大宝,无非侥幸而已。

胆怯、好色,是张浚最初给康王的评价。

无能、狡诈,是张浚离开行在之前对赵官家的评价。

如今的圣上,一无容人的胸怀,二无复国的坚忍,三无明君的资质。

一个三无的圣上,全凭好恶亲疏用人,局势稍有异动就瑟瑟发抖的无能之辈。

在张浚看来是不配为人君的。

但宗室凋零,再怎么推选,目前的圣上都是绝对的正统。

行霍光之事,只怕祸起不测。

如今的小朝廷,只能有郭子仪,不能有周公旦,更不能有霍光。

前宰相李纲就有霍光之姿,老死汴梁的宗泽,亦是儿视当今天子。

他们的兴亡结局,张浚算是全程观看了。

如今杨时老儒的后人,一个双进士的倒霉蛋,竟敢揣着霍光之心,议论天下大势。

张浚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结局。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不正是八闽杨家最好的写照吗?

想及八闽杨家的前身弘农杨氏,张浚也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他虽说也能攀附张九龄之后这样的门第,但比及弘农杨氏,还是差了太多。

自汉初弘农杨氏开枝散叶,杨氏一脉,有无数的分支,这些可都是黄天荡那小儒天然的盟友。

昔年振兴杨家的大儒杨震,有关西孔子之名。

如今的杨时夫子,也是天下大儒,能与之比肩的只有前御史中丞吕好问。

南有杨中立,北有吕舜徒。

若是让杨博这小儒在黄天荡成事,将老杨夫子,推成八闽孔子或是江南孔子。

那杨家就要起势了,以如今人才凋敝的官场而言,杨家势力必然会借机不断攀升。

如若杨博在黄天荡胜了宗弼,借助军势,强撑杨家的攀升。

不正是以前弘农杨氏,权倾朝野的老路子吗?

停笔沉思,张浚脸色更加阴沉,此次或许面对的不是黄天荡的一个小儒,而是八闽的老杨。

“晚过江,婚宦失类。”

嘴里慢慢念叨着东晋杨亮父子的遭遇,张浚心里也有了定计。

杨亮父子为门阀显贵,只因没有随帝过江,就遭到了猜忌,只能做以武取职的仓皇之辈。

后被桓玄、刘裕诛杀,以杨氏经历,破杨氏小儒杨博的算计,张浚的脸上,也慢慢露出了笑意。

如今的八闽杨氏,不正是合了当年东晋杨亮父子的遭遇吗?

君非明君,臣非忠臣。

如今圣上,功绩难及魏武,但猜忌之心远超。

若是明君,如今行在之臣,又岂能都是当年河北从龙之人?

杨氏一门,想借文名,行伊霍之事,廓清宇内。

若是忠臣,哪有江南江北两次太学生伏阙之事?

钦宗伏阙,老杨时无疑是推动之人。

南渡伏阙,太学生陈东、欧阳澈遭诛杀,杨时也有忿怨之辞。

这不是最好的取死之道吗?

搁置手里的诸葛笔,张浚沉思一会儿之后,便将写了大半的劄子,放在了烛火之上。

以义军乱政来攻讦杨博,不若以伏阙之事,攻讦杨时来的妥帖。

几经斟酌之后,将劄子送往温州行在。

自觉开启一场文臣大战的张浚,愤懑的心情也得到了一丝舒缓。

以攻讦杨时驳斥杨博的言论,让行在依旧准许他在西北便宜行事。

只要能在富平大捷,区区杨氏,也不在他张浚的眼中。

西北的张浚,开启了文人之间的战争,而且开战之初,就祭出了杀手锏。

这是杨博所不清楚的,张浚反扑与否,与他无碍。

无论是弘农杨氏还是八闽杨家,现在与他的关系也不大。

借杜充之死逼走韩世忠之后,他要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引挞懒的援兵进入黄天荡。

长江太长,江南太大,宋军又太弱。

一旦被挞懒跟宗翰的两路援军扑进江南地。

那他的乐子可就大了,江东制置使的帽子,还扣在他的头上。

即便有岳爷在,率军堵截肆虐江南的金贼,也没有多大胜算的。

韩世忠负气而走,如果起了别的心思,将最近的挞懒部孛堇太一放入建康附近。

就足够岳爷喝上一壶了。

骑兵突进,即便俘获了宗弼的大批军马,岳爷的骑兵也不会形成真正的战斗力。

以步卒甲士对抗骑兵,还在江南的冲积平原之上。

这得多想不开,才能干这样的蠢事。

但局势如此,不想孛堇太一部肆虐江南,岳爷就只能率军硬抗。

全歼宗弼部之后,金贼必然会将目光转向江南。

不能歼灭或是击败,挞懒跟宗翰的两路援兵。

以后的江南、两淮,必然要陷入无休止的争夺之中。

这样的局面,小朝廷不会允许,杨博也不允许,岳爷只能硬上了。

如今希望全赖韩世忠的觉悟,这一点,是杨博逼退韩太尉的时候,没有想到的。

大局观是遏制不了韩世忠的,只能希冀生死观可以迫使韩太尉,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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