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一无没有搞错,高子卿的亲娘就是这个意思。
“还在这干嘛?”女人抓起旁边桌上的瓜子花生往钱一无身上砸,“还有你们那些人!”她又冲着两个老师那边吼,“没人喊过你们来!都给我滚出去!”
男人在女人背后,慢慢悠悠爬起来,冲钱一无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怒气汹汹跟女人抱怨:
“我说了不办葬礼吧!你自己非要整!这些乱七八糟三教九流的人都招来……你以为他们安的什么好心?还不就是想挖我们女儿的消息拿出去卖钱!你说你一辈子活下来,干好了件什么事?”
女人眼眶憋得红红的,脸颊也憋得红红的,“你现在还凭什么管我!”她尖叫道,但转身被男人瞪了一眼之后,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凭什么……你现在还管得着我什么东西……”
她还在埋怨着,但已经完全不是之前的声讨,而变成了一种自怜自艾的啜泣。
“就凭你在我家门口办的葬礼!”男人的气焰被一股莫名的虚荣之风吹得老高,他拍着桌子吼,“你不是跟我离婚了要去过你自己的好日子吗?怎么?这葬礼现在的夫家不让你办?是你主动来我屋里头求我的老娘!你自己求的!这就是你要办的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招到我屋里来?啊?”
女人被念得一句多话不敢回,只管低着头,被吼得厉害了,钱一无都能看见她猛地抽搐一下。
“喂……”钱一无实在看不下去,“你不要太过分!”
但男人现在摸到了门道,他不搭理钱一无了,“死娘们你赶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给我赶出去,”他只管吼自己的前妻,“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
女人仍旧低着头,拿手抹了把眼睛,把脸斜侧起来,哀哀怨怨开口,说:“走吧!把你们那些人都叫走!别在这捣乱!”
钱一无明显看到她脸上有泪痕,他有些不知所措。
女人的口吻并没能让男人满意,“你他妈的是在卖惨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欺负你?黄霞你搞清楚,我俩已经离婚了!我根本没有义务管你的死活!我老娘好心把地方借给你,你反倒在这跟外人哭,你觉得我们一家人欺负你是吧?”
“我没有……”女人小声争辩着。
“那你在干什么?我他妈只是让你把这地方弄清净点!不应该吗?”
女人抵着脑袋,又抹了把眼睛,“出去……”她抽了两声,“出去!”接着她抬起头,又推了钱一无一下。
钱一无往后退了两步,他伸手抓住高子卿妈妈的上臂,想告诉她说不要慌他可以帮她,但还没开口,高子卿她爹的声音已经跟炮弹一样打了过来:
“你动手是不是?你动手打女人是吧?”
这话给钱一无吓得立马松开,他双手都举起来。
可没有用,高子卿他爹仍旧逮着这机会可劲叭叭,“他妈的你什么家教?她一个死了崽的女人,你欺负她?她现在的老公还有她自己的亲娘,都不让她给自己崽娃子办个葬礼,就这么可怜一个老女人,你打她?”
高子卿她妈妈根本就忍着一肚子泪,这满腔委屈被一条条说出来,当即她便受不住了,瘫到地上便开始嚎哭。
说她惨吧,她的确惨。女儿正青春呢,人没了,遗骨都这么多年才找到了送回来,费尽千辛万苦办个葬礼吧,还被搅和成这样。
是该哭,哪怕哭得日月改色六月飞霜,那都不为过,只是……
钱一无搞不懂,他真的搞不懂,为什么要对着他哭?
“我没想把你怎么样……”
他尝试为自己解释,但此刻高子卿她爹那个视他为仇敌的神色,还有高子卿她妈坐他跟前边哭边捶底板那模样,都像是在昭告他有多十恶不赦一样。
“我是想帮你的……”
“滚出去!”高子卿妈妈根本不听他讲话,“都滚出去!”她抓起地上那些细碎垃圾,甩到他身上。
钱一无茫然往后挪,从小到大他身边就只有大声说句话都觉得坏了身份的上流文明人,和成天只想着上哪花天酒地的二代圈混子,他哪里见过这种博大精深的乡土骂架手法。
在周遭所有眯着的眼镜和掩着的嘴巴之下,钱一无甚至真的跟着觉得,是他自己做错了,是他在欺负这个可怜人。
就在他慌慌乱乱打算忍下来,道歉逃走的时候,旁边人群里伸出来一只手,那只手拍了拍高子卿妈妈的肩,待到她转身看过去时,一杯茶水哗啦啦泼了上去。
全场哗然。
“阿姨!你好点了吗?”
唐笙这时候从人群里冒出头来,将空了的塑料杯随手甩在地上,然后关切地蹲下去,拿纸巾帮高子卿妈妈擦了擦脸,还细心将她鼻子上挂着的那根茶叶摘掉。
高子卿妈妈没能反应过来,就是这小姑娘刚刚拿水泼她,现在又来帮她擦脸?这是为什么?
“阿姨?”唐笙装模作样地,拿手背试了试高子卿妈妈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额头的温度,“阿姨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
“是吗?”唐笙站起来,语气霎时变得又尖酸又刻薄,“那就奇怪了!你没毛病,那你帮着揍你的人,骂给你出头的人?我还以为你不舒服呢,原来你单纯就是不知好歹哦?”
围观的人被这话逗得笑起来,搭配着这阵阵笑声,唐笙刚刚说的话,让人想起来越发刺耳。
“你又是哪一个?”高子卿妈妈现在不哭了,她爬起来,问唐笙。
“您现在怎么还有功夫问这种……”唐笙想继续弯酸,但被钱一无拉了拉。
钱一无的本意,是不愿意让她掺和到这种闹剧里头去,但他这一拉,对于唐笙而言,分明是上赶着给她送素材。
“诶正好!我有个问题特别想要请教一下!”说着,唐笙捏着钱一无的脸蛋,把他脑袋拉到了自己旁边,“你看看这张脸,”她问对面的女人,“是不是因为这张脸长得太单纯了,所以那些人把你当傻子欺负,你就来欺负傻子?”
钱一无第一次被唐笙如此主动地制造如此亲昵的接触,所以虽然被捏着脸一点面子都没有,而且听着她的话好像自己被骂了,但他也一动不敢动,气都舍不得出。
女人就再谨小慎微,可被一个小女娃娃如此再三地指责,也重新来了脾气,“你是要干什么?你们俩过来葬礼上谈朋友的吗?你才多大年纪?有没有一点羞耻心?”
“她不是……”钱一无嘟嘟囔囔想解释,他可忍不得任何人说他家小可爱一点不好,更别提这种明目张胆的侮辱。
但唐笙压根没留给他任何讲话的机会,“谁跟他谈朋友。”她轻蔑发话,还轻蔑地扫了钱一无一眼。
“不是!”钱一无更急着想解释了,“我们……”
“一边呆着去!”唐笙狠狠捏了他一下,把他那些屁话全捏碎在他自己嘴里,然后把他甩到一边,扭头继续高强度输出,“倒是阿姨你哦,这么注意羞耻,还欺负好人?就因为这好人是个傻子,傻子好欺负是吧?”
钱一无乖乖缩到唐笙背后站着,虽然不合时宜,但这画面看在他眼里,总让他暗悄悄升起一种,自家老婆在帮自己出头的既视感。
不过实际上唐笙只是忍不下去了,想叫这个只知道退让和哭的女人好好清醒清醒。
“不是这样还能是什么?阿姨你搞清楚!”她指向她身后的那个男人,“是他在闹事!是他砸了你女儿的香炉,是他把炉子砸你身上!他是现在棺材里那副骨头的爹,是他一个当爹不让办自己女儿的葬礼,还要把你一个亲妈赶出去!你把眼睛睁开!自己看看清楚!”
女人又不讲话了,那眉毛一皱,眼泪就跟她没骨气的膝盖骨一样往下滑。
倒是男人依旧硬气得很,“你他妈哪里来的小贱种?你是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钱一无听着就气冲冲想上去教训人,但却给唐笙拦住,这种当着邻里街坊骂架的场面,当然应该是她的主场!
“我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啊,起码是个活人,再贱也比你家里那位要好。”
“你说什么?你他妈的嘴巴子放干净点!”说着,男人又四下张望想找东西砸。
不过这次,在他抬手之前,唐笙像看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嚎起来,“动手是吧?动手打女孩子是吧?”
先前自己放出去的话,现在变成回旋镖,砸在了自己身上。
“不过也正常,”唐笙还不忘补上两刀,“我看你打自己前妻的时候,也完全没觉得男人不该打女人,双标当着就是爽,我理解你。”
男人整张脸涨得像烧热的铁钉子一样红。一旁的李明池终于止住了鼻子里的血,感觉这该声讨的都声讨了,该搞砸了也全部都搞砸了,再说下去没准真要打起来,便去到唐笙身边,想把她拉走了大家都先回去,今天就这样算了。
可唐笙却愤愤然一把将他甩开。
算了什么算了?
她这臭脾气现在才刚刚开始呢!
“我现在终于能理解了,”唐笙冷笑一声,“难怪高子卿会一个人跑到外省去那么不明不白地死掉。”
“你什么意思?”这次讲话的变成了高子卿妈妈,提及到女儿,她终于在哭之外又有了些精神气。
但唐笙不是什么好人,她不会因为谁可怜就放过她,“还能是什么意思?”她无辜地冲高子卿妈妈耸耸肩,“我要是摊上你俩这样的爸妈,一个成天砸东西打人,一个挨了打还低眉顺目觉得人家说得对,天天活得连安全都没办法保障,那我肯定也恨不得赶紧死了重开!”
“你他妈的……”高子卿爸爸刚刚开口。
“你怎么能这么讲话!”高子卿妈妈已经嚎哭着抓上了唐笙的裤腿。
其实说实在话,唐笙是可怜这个女人的。然而就是因为可怜,才对她任人欺负那样子更加地气愤。
更何况,很多爹妈根本就不配当爹妈,唐笙老早就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断亲,所以她没人性,所以她活着。
“要我说,还好我们相信科学,不讲鬼神那一套。”唐笙把腿抽开了,晃着脑袋继续讲,“要不你们想想,假如真的有灵魂,你们闺女的灵魂在这灵堂哪个地方,看着就是自己死了的葬礼上,她爹妈还是这副德行,我都怕她气活过来,当着你俩的面,再给你俩死一次!”
高子卿妈妈被怄得破口大骂,而在骂声和哭声之中,高子卿她爹气急败坏,举着拳头暴冲过来。
虽然这人又瘦又憔悴,但男性的身高和骨架摆在那里。对于唐笙而言,他怎么也是一个完全对抗不了的大块头,尤其是再加上那一副暴怒样子,哪怕唐笙又头铁又胆肥,她还是被吓得轻叫出声,双手举到头前,预备着忍受接下去迎面而来的巨大阴影和剧烈疼痛。
只不过,影子来是来了,但跟着的,却是两臂上传来的坚实的力量感。
钱一无两步迈到她前头,抓着她的手臂,转身把她护到后头,影子投下来,像是庇护所一样安全可靠。然后他抬起脚,在男人冲到面前的时候,蹬在了男人胸口上。
男人往后踉跄了好几步,猛咳了好几声,但仍不作罢,又往上扑。
钱一无也迎上去,两下将这个枯瘦的男性给按在桌上,胳膊压着男人脖子,给他扼得挣扎着哇哇乱叫。
怕钱一无真给人扼出什么毛病来,李明池逮着他赶忙往后扯,但钱一无一动不动,甚至逼得更近了些,咬着牙搁男人眼跟前开口:
“我不管你是哪里有毛病还是单纯喜欢动手,但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此刻灵堂里头全乱了,男人的老娘,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弯着腰从里头屋子里寻出来,想插手又不敢插手,站在旁边骂高子卿她妈妈,骂她没良心,嚷嚷着要叫人把冰棺抬出去扔了。
高子卿妈妈听这话也急了,她过来扳钱一无的手,可钱一无也在气头上,谁扳得动他?
眼见得没效果,高子卿妈妈环视一圈,最终跑回棺材前头,用衣服裹着,把烧纸钱的盆整个抱了起来。
“都出去!都给我滚出去!谁还不走,我就把这东西砸他头上!”
那铁盆里虽然没了明火,但里头的灰烬还跟着风一阵一阵闪着红光。
钱一无看着铁盆,又看着女人那彻底狠起来的神色,终于是慢慢收了手,把李明池推到后头,给白从谦和夏乔使了眼色,拉着唐笙,慢慢往后退。
男人从桌子上艰难起身,双手按着自己脖子,倚到自己老娘身边大口喘气。他一边喘,一边还哑着嗓子跟女人喊话,听那语气,又不知道是在骂些什么东西。
但这次女人不退让了,“你们也滚!”她吼。
“这是我家!”老婆子厉声厉气吼回去。
“我让你们滚!”女人跟疯了一样叫喊,把手里的铁盆举老高。
老婆子看势头不对,指着她骂了好几句,又往旁边吐了口吐沫,最后拍着自己儿子的背,两人倚着回了老房子里。
众人看完了热闹,像是怕战火的余烬烧到自己身上一样,各个心满意足散了去。
乱哄哄的灵堂中央,就剩下女人一个,慢慢将铁盆搁在地上,她自己则跪坐到铁盆前面。
她的前半生,她拖拖拉拉、鸡零狗碎地过掉了的半辈子!
结果?
死的死了。
走的走了。
眼前就剩下这么个烧纸钱的盆,和一盆子纸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