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商馆的第一层被称作“木”层，这一用古老的乐器门类命名的最为宽敞的楼层留给了大夏帝国的商会。

由于文化上的相似性大夏本是东华接触最多的异邦，但东华并不承认大夏国的正统性，而鸿胪寺也将所有外邦一律称为“藩”——大夏觉得被称作“藩”是一种侮辱，故而几百年间两国并未互派使馆，借助着派驻官员到本国商人在对方国都的商会以履行使馆的职责。当大夏重要人物来到东华时，国内若有需要告知的事务或讯息都会通过信件或口信传达给溦京城中的大夏商会，定期来大夏商会看看有没有留给自己的信息也是每一个大夏官员或者商人的职业习惯。

太史司没有留给鹭雅的消息，但鹭家却给她寄来了家书，当她一眼看到字迹是家中主母的笔迹时不免有些紧张。

主母是老侯爷的正妻，她出身自无终国的名门荀氏，也秉持着荀氏那种严肃的、不苟言笑的凛然家风，无论对嫡出还是庶出的孩子都很严厉。老侯爷和哥哥都对鹭雅这个家中唯一的女儿很是宠爱，这让她在家里有些无法无天，却唯独在主母面前像个温顺的小羊似的。

老侯爷去世之后主母便深居简出，对孩子们的管教也少了很多。在小侯爷鹭周成婚之前她仍需要作为鹭家的主母管理家中琐事，一直催着鹭周早日成婚她也可把主母的担子交给鹭周的妻子。

对婚事的催促不仅是嫡子，对鹭雅也是一样——在女子养在深闺的大夏国，大多数女子在鹭雅这个年纪都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鹭家在大夏虽是小家族但仍是一方诸侯，鹭雅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早就被几个大家族惦记了许久，幸而主母并未逼迫鹭雅太紧。

书信中无非是提醒鹭雅遵守大夏律法、冬来天寒添衣、新年记得回鹭汀云云。鹭雅本犹豫过几日重阳是否要回家请安一趟，好在主母也于书信中表达了雅集难得不必着急回家的意思。

鹭雅当场写了一封回信，又附上了一些在溦京买的方便长期保存的糕点，一并让商会寄回给鹭汀的家里。

办完家事后她便走出商会准备等待同样在附近办事的司星，没想到在走出大门时司星已等在那里许久。

“怎么这么快？”她问道。司星说要去北方银行兑换一些银票方便此后北上时随身携带，而这些银行通常光是排队就要小半个时辰。

“事儿没办成，今天银行里乱得很。”司星说道。

溦京的北方银行平日里门庭若市，每一个柜员都会忙得不可开交；可今天却连大门都虚掩着，几个看上去是职员的人站在门口向前来取款或是办理业务的民众解释说需要盘点，择日营业。但即便站在门外，司星也能听到从门内传出的争吵声、叫喊声以及纸张被搬运、撕扯的声音；有些客人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北方银行的人却支支吾吾，也不晓得他们是在隐瞒还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刚才有人给我塞了几张名帖，说如果需要用钱可以去那几个地方看看，那里人少也不用排队。”司星说着取出了一小沓名帖，鹭雅注意到上面写的多是那些溦京城中小钱庄的名字，这直让她摇头。

“我们身在异乡还是去些正经的银行银号的好。去地下钱庄……我怕他们把你给卖了。”鹭雅提醒道，能行万里路的女子大多谨慎小心。

“我也这么觉得……可北方银行连在自己家门口拉客人的地下钱庄都管不了，我觉得他们可能出了什么大事。”

对于长途旅行的人来说携带大量银钱实属不易，故而去银行钱庄开立票证，再去异地提款成了商旅常用的支付手段，唯一不便之处在于需要开立银票的银号在当地开设了分支机构才可兑换银钱，因此能做这类生意的只有分支遍布天下的大银行、银号才行。东华国为了便利往来四方的商人，特别设立了支援北伐战事的北方银行、开拓南方不毛之地的南方开发银行与开拓海外的东海银行，使得商人们即便在远离东华本土的地方也能得到银钱兑换上的支持，往这几个方向跑商和旅行的商旅往往会选择对应的银行开立银票使用。与国家印制的交子不同，银票开立需要足额存入银钱作为保证金，在溦京这样的大都市里甚至可以直接当作银钱用来交易。

鹭雅不理解为什么司星要去北境那种狂乱的荒野。

南方的茶山桑林、东海外的异域风情、溦京的盛世繁华……这些大夏所没有的魅力她都能理解，若是有时间她也想遍历。

可唯独荒凉冷峻的北方她无法感受其中魅力。

除了荒原就是农田，大夏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东西，大河以北的东华与大河以南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生活方式传统而原始，人们为了吃饱肚子不至于饿死而竭尽全力，东华的繁荣与他们是无关的，甚至连和平这种她眼里理所当然的东西对于东华北方的黎民而言也只是几年前才得到的奢侈品。

“你听说过‘常夜’吗？”司星问道。

鹭雅摇了摇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点点头，但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便又摇了摇头。

“那是在北方……很北很北的北方才有的一种现象。”

一旦说起天文司星便又滔滔不绝起来。

到了冬天越是往北走，那里天气会越冷，而经历的夜晚也会越长；若是能够顶住寒冷继续往北，一直走到极北之地，那里在隆冬时节的夜晚会漫长到吞噬白昼，一连数日甚至月余见不到太阳，那不是适合人和动物生存的环境，却是星辰吟唱之所。

“虹芒闪烁于天际，群星在无昼的夜空中长吟——天哪我想想都感动到不行！”

司星对于看星星所表现出的热情让鹭雅觉得他不如找颗星星入赘过去。

见不到白昼的“常夜”听上去确实很有趣，若是那里有人生活，那这些人对于时间、季节、日夜的概念是否也会同自己不一样呢？

原本无论大夏国还是东华国哪怕是最北方的国境线上也看不到“常夜”；再往北则是敌对的戎狄各部落放牧的草场，中原人可不敢贸然北上。

但自从秦慕礼几年前扫荡河阳之后，东华北方的戎狄都被赶回了大夏北部的大草原，将东华王国的北疆一路推至北方的群山之中；司星想要试试看登上东华最北方的山能否看到漫长的夜晚。

若是在雅集结束之后北上，在北方落雪之前便可抵达北方边境，或许真能赶在隆冬之前在那里安营观测。此行不仅有司星一人，东华钦天监的几个官员也准备与其同行，毕竟踏入无人之境风险很大，多几个人互相照应也更安全些。

司星尝试邀请鹭雅一同前往，被鹭雅以好久没有回大夏需要赶回去复命而拒绝。

“所以雅集结束之后，我们要有好久一阵子见不到了？”鹭雅问道，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此的脸上镌刻的失落。

“嗯，此去路途遥远，单程就有月余，一来一回……或许就要过年了吧。”司星说道。

“除夕要不要来鹭汀一起过？我今年打算早些给太史司放假，我也想早点从安京出发回鹭汀过年。”

司星脸上表情纠结，他并不擅长拒绝鹭雅的要求，他也不知道这个邀请仅仅是鹭雅出于好意还是鹭家的其他什么人让她说的。

“除夕我打算赶回无终。”

司星说道，鹭雅想起他出身无终国，理解了他过年回家的想法便点了点头。

大夏不似溦京一般每天都在过节，除夕便是西国人最重要的节日。无论是安京城中的权贵还是各地平民百姓都更愿意这一天和亲近的家人陪伴在一起。像鹭雅、司星这样虽然在安京城为官但家不在安京的便会想尽办法提前赶回家去。

司星从没有提起过他家人的事情，鹭雅也从不问起，但她知道在无终国仍有他的家人在。

有时候她有些羡慕他，她设想过他的家是什么模样，他又是怎么称呼自己家人的——他是鹭家的女儿却不是老侯爷的女儿，她享有家族的尊重，却从没有得到过至亲的爱意，把她当作“家人”而不是“家族成员”的只有哥哥鹭周而已。

“我倒是无所谓，就是主母挺想你的。”鹭雅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连对自己儿子我都没见她那么牵挂过。”

当她提到“主母”的时候司星的表情明显触动了一下。不知是否因为同样出身自无终的关系，每次主母见到司星都万分欢喜，晨昏定省都会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他，每次只要他去都会得到主母赏赐的瓜果零食。

“老家主过世之后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周哥也不太懂人心，她身边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眼见司星动摇，鹭雅自然乘胜追击。

“我过完年就来鹭汀拜谒。”司星说道，而鹭雅也得意的嫣然一笑。

“那就这么说定了！元宵我准备在城里办个花灯节，虽然没办法像溦京这么热闹……但也一定不会差的，你也要一起来啊。”

两人说定之后便离开万国商馆，他们打算先去溦京的中央银行碰碰运气——作为东华最大的银行它在全国各地都有分支，在北方的分支机构数量仅次于北方银行。

这时候鹭雅突然想起了一个叫她好奇的问题。

“既然冬天会有‘常夜’，那夏天是不是也会一直都是白天？”

“嗯，盛夏时节据说会有一个多月太阳不下山，”司星说道，“那种天象也有独特的称呼。”

纵是入夜以后天空依旧灿若白昼，皑皑白雪覆盖群山，徘徊于雪原中的白狐、白熊成了这银白世界里最活跃的生灵。

此夜未曾暗淡，万物皆成一白，故而谓之——

“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