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向日葵盛开了。
作为一朵向日葵,它诞生于黑夜,而非白天,仰望的不是太阳,而是月亮。细数之下,有轮转交簇的橙红花瓣共二十四片,除此之外,无根无茎无叶亦无蕊,徒留了一个花盘的形影。也许正因如此,花瓣们几乎是不作抵抗地,任由一阵普普通通的风将它们冲散,在半空中打起旋儿,像长大的蒲公英一般各自飘往天涯了。
我和冬妮就这样被留在原地,再次和雨衣小人们对峙。我已经换上了一双雪地靴,尺寸十分合身,雨衣小人们仍端着他们的玩具水枪,枪口静静对准我们。久违的再次见面,非常默契的,双方都没有打招呼,空气中的‘水’药味却是实打实的足。这么说可能有点一厢情愿,外加点儿牵强附会,但我真觉得,他们与我们,彼此都是茫茫雪原里的陌生人,是不知终点为何时何地的迷路者,是相似的无父无母的流浪孩童。同病相连,息息相关,是不是?委实没有必要如此箭拔弩张,对不对?
嗖,嗖,嗖,
三声枪响。
从枪口直达我眼的那条通道里,几朵玲珑雪花顿然散解,无踪可觅。
一片阴影冷不防从左颊杀出,挡在我的视线前,火辣辣的,好想哭。
那阴影是一只手,一只像是由夕阳的云霞捏成的手。这只手的小指、无名指、中指伸直齐列,食指与大拇指交叠成圈,整体观之恰似一个歪斜的孔雀头颅。而在刚刚,就是这孔雀头上的三根冠羽渐次展开,替我挡住了雨衣小人的枪击。几缕白烟缭绕于羽尖,像一条条浮动的丝带勋章,空洞的雀目直勾勾盯着我,感觉就像活的。
我下意识撇开目光,沿它通红的手臂流去,此时才知作为手,它并不完整,或者说它正处在趋于完整的状态里。
具体来讲,是那向日葵花瓣从远涯归来。本来足有一扇门大小的花瓣,此刻分解成了米粒大小的碎片,它们有共同的方向,因而汇成了一条熊熊燃烧的银河。涌啊涌,涌到我面前时,像撞到堤坝般,沉降出一点一滴血肉,那血肉先后凝成了救我一命的手指,杠铃状的手臂,勾玉云团状的身体。除此之外,它无眼无鼻无嘴亦无腿。但见其漂浮于半空,巍然挺胸,双臂九十度弯举,雄赳赳,气昂昂,那风姿,神然一副东方神话中的大力士派头。
花瓣孕出的大力士共两个,一前一后,无论水弹从哪个方向射来,它们都能轻描淡写地掐指捻住。有这样可靠的同伴,我再无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地赶路。
试着跑了五六步后,我终是回到了走。穿上鞋子给我带来了许多变化。它的温暖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的腿是伤着的。而冰雪,长久以来它只是麻痹了我的痛觉,利用了我运动神经里的痴狂,险些把我无声无息推下深渊。另外,这又是双神奇的雪地靴,我每踏一步,脚底的肿胀感便缩减一分,好像赤脚踩在两朵云上,云把我肌肤里的淤血都吸走了,连带与血小板一起,温柔安抚着还在愈合的伤口。
“冬妮,我可不可以不跑了。”我问。
“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不想跑了。”
“不想跑,就不跑。散步也没关系”
“真的。”
“真的,照目前的条件,我们暂时还算安全。”
兴许是待在原地太无聊了,两位大力士正绕着我和冬妮回旋翻飞,交换着岗位。看那飞翔的轨迹,时而是斜置的指环,时而是漂亮的南十字星。我猜这习性继承自它们的前前世——避魔圈。只见偌大的云躯拖着彗星一样的长尾,粼粼金光从身上探照出来,迷蒙梦幻。宛如两条成了年的蝠鲼,胸鳍大敞,在深海的波光里徐徐潜游,枪林弹雨打在它们身上,跟挠痒痒似的浑然不觉。
“冬妮。”,安逸的环境被我突然打破。
“嗯?”
“那个松果还有吗?”
“怎么,又饿啦。”
“不,就是挂念那美味,想再尝一颗。”
委实不能怪我贪嘴,须知,生死危机一经解除,日常的欲望自然而然就来敲门了。也曾听说动物在危机来临时,会快速繁衍,留下后代,不知道这二者是之间否具有可比性。两位大力士溅出点点火星,一时发起噼里啪啦的炸响,它们赶忙用双手擦了擦火星泻出的部位,这才平稳下来。这场景不禁令我联想到,孩童一边望着父母手里的棒棒糖,一边在擦自己流不尽的口水。
“没有了。刚刚你们吃的松果,是最后的两颗。”
“啊————唉!”我不无痴念地哀叹,大力士们的金光陡然暗淡了几分,健美的手肘一瞬间泄了气,垂了下来。看着我们的狼狈状,冬妮平静一笑,眼角眯成小小的月牙。
“那个松果,可有名字?”我继续问道,全当是为了转移失望。
“没有,就叫松果。”她淡淡地说。
“这么随便吗,明明是那么好吃的东西。”
“确实有点随便。”冬妮点点头,“要不,你来给它取一个名字?”
重任不期降临在我肩上,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起名可不能马虎。我的瞳仁向上飘移,冬妮期待地观察着,有半响,我答道。
“额,不如就叫它,热力士松,你觉得怎么样?”
“嗯,热力士松,热力士松,是个好听的名字。”
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得到冬妮的肯定,让我觉得有点欢喜,欢喜的分量可比又尝到一颗松果。火焰霍霍叫了几声,看来它也顶喜欢这名字。
步履仍在继续,闲聊仍在继续,灯光依旧通明。闲聊中,我忘记疲倦,忘记时间,忘记危险,忘记疼痛,忘记一切思考的重袱。我的靴子分明还驻在地表,我的神思却轻得足以挣脱引力。它似乎正漫步在太空、一个别具一格的太空,在那里,宇宙是纯白的,流陨是纯黑的,两个太阳环卫在我身侧,我的背上靠着一个月亮。靴子留在后头的脚印,终会被历史所掩埋,神思留在后头的脚印,会有野花野草来占领。
“我们到了。”
前方不远处,梅花脚印到头了,消失了,也就是说,终点到了?我猛然惊醒。脚印消失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木头车轮,有半个我高,两个我腰粗。视角往上移,是个带窗户的方方正正的的小木屋,最高也高不过我。木屋大体是浅褐色的,屋脊则是棕黑色,虽已历过人工,但树木留下的纹理依旧显露着活泼泼的生机。从外形基本可以判定,这是一架马车,奇怪的是,马车的两根车辕前缠绕着缰绳,却见不到马匹。
一辆没有马的马车?
喵……
声音从屋顶上传来,屋顶顶尖处居然筑着一个鸟巢。鸟巢中,一只紫色毛皮的小猫用前爪绕着自己的耳朵,眯着眼睛,像刚起床一样懒洋洋叫着。她舒展起柔软的身子,长尾垂至身前,尾端挂着一片银枫,掩住了猫儿半张脸。她睁开了眼睛,只睁半只,另一只眼还闭着,歪着脖子盯视着我。是我的错觉吗,明明看不见嘴巴,我却觉得小猫在笑,这笑仿佛蕴藏着魔力,让我一时间竟不能动弹。她优雅地跳了下来,落地时,没有惊起一丁点雪粉,迈着从容的悠步朝我走来。前方没有任何雨衣小人阻拦它,我的后方仍有几十个在穷追不舍。
小猫跳将起来,踩着我的肩,跃到后头。她睁开另一只眼睛,两双玄冰一样幽蓝的眼瞳对着他们,定定地一照。
雨衣小人消失了,
闪满炽热白光后消失的。
连人带衣,什么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