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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三立

此人虽驾马车而来,但一露面就气势非凡,更与白袍人交相辉映,相得益彰,有人中龙虎之相,刚才露了手功夫也是俊的很,众人对他都颇为好奇,暗自忖度这是哪个有名的年轻人,可如今他自报家门,却跟那丰艮一样籍籍无名,有的人暗自默念,有的人冷笑不信,也有的人忍不住开了口,金堪喝了口茶,缓缓道:“这位朋友,别看你相貌粗豪,回答问题倒甚会取巧,完全借用了那位刘五的话。只是若我没记错,却有一处更改,他说的是‘保家卫国’,你说的是‘定国安民’,你这口气可比他大得多了,你可是赶着大车到京城来定国安民的吗?”

关拜听了嘎嘎大笑,笑声中那李如靖回答了四个字:“正是如此”。金堪一愣,皱眉似有所思,崔玉衿已经点名了:“金先生,你这么能说,且说说你此生为甚?”

金堪露齿一笑,紧促的面相一下和缓了许多,徐徐道:“这是个好问题,十年前,有一位了不起的人就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当时正一边从军,一边随他习武,当年我的回答是,此生我最想追求武道的极致。”他顿了一下,竟似有一分羞赧:“我当时说,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你这样的人。”

这金关二人一露面就显得咄咄逼人,谁都看得出他们应该是打京城来的满清人士,如今这金堪更是亲口承认自己是行伍之人,但此刻他的表情和话语,倒显得真诚且柔和,显然,崔玉衿的问题让他想起了过去的一些美好回忆。

“十年过去了,从刚才的身手看,你离武道极致还差得很远啊。”丰艮语带讽刺,双手伸开,比划了一个很大的距离。

金堪倒未生气,喃喃地说:“你说的是,这十年我进步不小,但似乎每前进一步,就觉得前面又现出更远更高的道路和山峰,此外俗务缠身,金某也无法全心沉浸于武道,但我的梦想倒是从来没变过,借用一句你们汉人的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丰艮一摊手,不说甚么了。

崔玉衿低头想了想,又若有所思地一回首,问那两个坐李如靖马车来的人,“您二位高姓大名啊,对小女子这个问题可有答案?”

那二人自打进门落座就没有动静,除了微微掀开蒙面的青纱喝了点水,一口东西都没吃,坐在那边如木雕泥塑一般,似乎没想到崔玉衿会提问他们。

那穿佛青色袍子之人微微摇头,一言不发。

关拜粗声粗气说:“这人是聋的还是哑的?”

那人回头看了眼一起来的儒生打扮人,儒生点头,他转向关拜道:“打鞑子。”却是女人的嗓音,原来是位女扮男装之人。

关拜霍的起身,还没说话已被崔玉衿抢先开声截住话头。崔玉衿微蹙蛾眉,微微一揖:“原来是位姐姐,玉衿甚是欢喜,只是没想到闺阁中人,却有这样的志向。”她停了一下,又道:“若小女子没看错,旁边那位也是个姐姐吧,能否指教一二?”

那儒生开口,果然是雌音,年纪似乎不很年轻了,但嗓音动听之极,又绝无女人娇柔之声,“妹妹忒也客气了,指教不敢,衰残之年,不敢谈所愿,只有一憾”她轻轻转头,目光扫遍全场,无人能看穿她蒙面的青纱,但每个人都觉得她看了自己一眼。只听她续道,“恨不能作男子,挎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别看她语音动听,身形瘦小,但这话却说得甚是豪迈,且与她的同伴“打鞑子”三字呼应,在这京畿村店雪夜炉旁说来,当真动人心魄,令人困意全消。

今天所见所听太奇,刘五爷本来脑子就嗡嗡响,现下听了更是惊诧。他也曾打过鞑子,打过闯军,寒戈蹇马,转战千里,最后落得一身金创,两鬓风霜,满目萧瑟,一心迷茫,幸得尚有半袋饷银,还能过点儿安闲日子。他一直在自我安慰,谁当皇帝都一样,老百姓照样过日子,原来那大明的崇祯皇上倒是汉人,可闹得天下民不聊生,还活生生把自己敬爱的孙帅逼死,等于拱手把天下交给了李闯。李闯也是汉人啊,进了京城一通祸祸,没多久就让吴三桂联合满清赶跑了。满清不是汉人,进京之后反倒消停了一阵,可没多久就成天折腾,圈地、投充、逃人、占房、剃发、易服这六大弊政残民以暴,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儿?

他早就心灰意懒,就想置身事外,自己就端住了酒杯饭碗,瞪大了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世道还能有甚么幺蛾子。

可没想到两个女子,倒说出了这样的话。

只听在那关拜一叠声的“反了反了”声中,丰艮哈哈大笑,连连鼓掌。黄宗羲的声音亦响起:“佩服啊佩服,红粉之中自有英雄,名姝从戎可兼国士。”

关拜瞅了瞅他二人,又看了看金堪,见其未动声色,也就嘀嘀咕咕地坐下了。

崔玉衿接着黄宗羲的话头问:“您此生又为甚呢?”

黄宗羲起身拱手,崔玉衿连忙回礼。

“别人眼里,黄某少年为儒,壮年从军,军破又成游侠,似乎总有办法,殊不知这一路走来,也是种种举棋不定,彷徨失策。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也堪不破这生死谜题。”

关拜冷哼一声,插嘴道:“你这人忒也啰嗦,哪里像个当过兵之人!”

黄宗羲冷笑:“兵不厌诈,慈不掌兵,行伍之间确非黄某强项,但这些年从岸上打到海里,却也不曾怕过鞑子。”

那边关拜拍案而起,却被金堪用目光止住,又悻悻坐下。

这边吴老泉也凑过去低声劝说:“黄先生,你现在这样……少说两句吧。”

黄宗羲一哂,望向崔玉衿道:“姑娘,长话短说,黄某此生虚度卅八光阴,一事无成,若说为了甚么而活嘛,只怕只有四字:真三不朽。”

崔玉衿笑道:“这个我学过,就是儒家的至高境界,具体指三立:立德立功立言,从古至今,儒家认为只有两个人达到了这个境界,就是孔圣人和王文成公,看来黄先生想作第三人。”

“甚是甚是,不不,岂敢岂敢”听得自己要跟孔子和王阳明相提并论,黄宗羲头一次显得有些惶恐,“黄某孩童时,有天夜晚脑中全是星空在旋转,跑去找大人哭了一鼻子,说有一天,自己将从这天下彻底消失,抹去,这将如何是好?家大人哭笑不得,哄了几句就不理了。那夜我却思来想去,难以入眠,想到死去那日,天地间再无我一点痕迹,只觉浑身发凉。”他这番话还是有些啰嗦,但连关拜脸上都微微动容,不再吭声了。

“第二天我就将此事暂时抛在了脑后,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些随缘任命的想法,不知是否与丰小友适才所说之达生任性有三分相似呢?”黄宗羲看了眼丰艮,含笑续道,“后来得到经书指引,方知死而不亡之道在于气,正如亚圣所言养浩然之气,又如文文山公所言:‘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直到十一年前,我于静坐中忽有一悟,天上有气,地上有理,理气结合,便是一物,道家亦有此说,不过将理气称为阴阳罢了。理气结合可为风,可为云,可为虫,可为豚,而其最完美结合乃为人,因人乃万物之灵长,天地之至性也。”

关拜有点儿听不懂了,终于忍不住插嘴:“这一大堆话跟小妞的问题有何关系?”

黄宗羲不理他:“因此,人的肉体死亡不过是理气的暂时分离,就如这园中花草,地面上的枝叶花卉有荣枯,地下的种子却生生不息,蓄芳待来年。因此,我等此生为人,来世上一遭,殊为不易,要好好珍惜,不能虚度,尤其一些风云虫豚可做之事,大可略过留待来生去做。但同时,我等此生为人,又大可不必如我小时般惧怕死亡,因为死不过是理倒下,气升起,不过是等待,等待下一个理气结合的开始。是以我将此生梦想,定作真三不朽,这当然是像那位金朋友所说的: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他长篇大论讲完,厅中众人,各有不同感受。

崔子产最是动心,因为黄宗羲话中,有跟他大哥几乎一样的说法。

一片沉默与沉吟中,与黄同桌的一个灰衣老人突然开口了:“夫欻而生者,必欻而灭,人只活于此生灭之间,谈甚么理气、来生都是虚妄,子不语怪力乱神,黄先生乃当世大儒,何出如是妄言?难道是信了佛?”那两个灰衣老人大多数时候都低眉垂目,从服色脸色到神色,都是灰扑扑的衰败气息,此刻其中一人突然长身昂首展眉抬眼,精气弥漫,竟一派豪侠气派,再无一分原来没精打采的样子,连衣服都似换了锦绣般灼灼发亮。看他面目,瓜子脸皱纹多,细眼细鼻,本不出众,惟此刻双眼一瞪,眼如两把横刀,鼻如一把竖刀,顿时不怒自威。

“漏先生所言也有道理,惟夫子亦曾盛誉圣之时者。后生晚辈,岂敢言圣,惟这一个时字,却是常记心间,唯恐须臾不与时俱进。我等如今确实是活在生灭之间,佛家就是讲生灭的,我们所有人都于此有生必灭之苦海中轮回。而我适才言论却是讲生灭生的,此生非苦,再生亦非苦,都是我们长长旅途之一程罢了。漏先生只言生灭,怕才是信了佛了。”

那漏姓老者哑口无言,他身边那个灰衣老者抬起头来,只见他扁脸松颊,胡须稀疏,短眉长眼,双目无神,完全没有同伴的威势,但却不知为何,自带一股煞气,令人望之生寒。这老者嘿道:“黄先生好利口,但也是自说自话,自想自夸,哪个能给俺老仲看看,何为理何为气,何为今生何为来世?”

黄宗羲刚要说话,关拜已经不耐烦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听都听不懂,你们就别扯了,快快将那小妞的问题答完。”他打个哈欠,“若那山大王再不来,俺也该去睡了。”

他话音方落,外头遽的一阵大风呼啸之声,随风也隐隐传来一阵蹄声,那啼声极其轻巧,只有一匹马的声音,却又比单骑的啼声浑厚的多。别看关拜在堂中甚是暴躁,可听到这悍匪的啼声,却反倒沉静下来,冷笑连连,不发一声。顷刻间,风声止息,啼声便也听不到了。

黄宗羲也满不在乎,道:“这位仲先生说的也有些道理,看满座似你的年齿最高,不知你老此生为甚啊?”

仲姓老者龇牙一乐:“我同意黄先生所言,此生为人不易,但为何非要做甚么真三不朽?我纵情快意过此难得一生岂不更好?我已老了,却更怕死,因为经历越多,越觉不够,尚有太多美酒美食美女还未曾享用,尚有太多高手还未曾比拼,尚有太多佳地还未曾去过,尚有太多刺激还未曾消受,回头看去,确是精彩,可举目前望,似乎更有众多玩意待我前去耍弄,更多体验待我前去咂摸,更多痛楚待我前去忍受,更多快活待我前去销魂,哈哈,想杀就杀,想耍就耍,岂是风云虫豚可及?俺老仲倒是有些喜欢那个小子说的那个词:达生任性”说到此处他一指丰艮,接道,“不过我可不提甚么顺其自然。此生一切我来做主,我命归我掌,来生更不提,虚名谁在意?此刻最可期。”

不知为何,这人抬起头来,貌不惊人,面上还带笑意,却总让众人看着心里别扭的紧。但他的话着实让一些人暗竖大指,说出了自己想说却说不出来的东西。

那与黑衣大汉一时瑜亮的白袍青年突然问道:“你这一生,只想自己吗?”

“哈哈哈,废话”仲姓老者倒也爱笑,“甚么家国大事,自有食俸禄的肉食者谋之,切不要来烦我一个交粮服役之人。再者,天下大势如今已明,大明朝气数已尽,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一小撮叛逆垂死挣扎,螳臂当车,复有何益?”他这番话以哈哈开头,可越到后面,神色越是凶恶了。

白袍道:“此言差矣。且看今日海内之人财物。今天下非才乏也,分门户,竞爱憎,修恩怨,结党羽,才多内耗,不能外用;今天下非财穷也,金银溢窖,珠玉盈笥,钗簪满箱,丝绸充柜,财多深藏,不能外用;今天下非物匮也,黄钟摒弃,太阿蒙尘,书楼失火,方物迷途,物多荒废,不能致用。”

这话一出,场中又静了下来,有的听不懂,听得懂在细细琢磨。一片静寂中,一朵灯花噗的爆开,牛眼人关拜冷哼一声:“来了。”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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