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那三棵墙头草是在京郊刑台现场围观了首辅大人大战钦差大人的，此番让他们发回重审还有什么可多考虑的？他们装模作样磨蹭了三天，仍旧把之前的供状呈了上去，只不过判词从诛族抄家变为了无罪开释。
大明律还是那本大明律，岂能有假？
陈旭清的烟雾弹放完了，自然也不必病死在家。他立刻上奏疏请示皇上，将一干人等官复原职。杨大人这才知道被这群人耍了，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心眼这么多？没了辙的杨大人只能自己生生闷气，然后无奈拟票同意。
出狱的人中，最意外的是黎有德。他想着自己在兴王府行凶杀人，就算是被妄命诓骗，杀人终究是杀人。可最终判罪诏书上对此只字未提，仅以“毁坏藩王府邸”的罪名罚了他两年的俸禄。这对黎大人而言确实无关痛痒，若是对清官如此，怕是约等于抄家诛三族了。
这些锦衣卫大员也不是没心没肺之人，出狱后各处打点上贡自不用说了，连日里上陈旭清家拜谢、三司官员送礼、诏狱狱卒宴请等，倒是忙的不亦乐乎。倒有一件事这几位不约而同地“忽略”了，那就是拜谒钦差大人陆炳。
显然，这样的行为有些刻意了。甚至在西巷口的陆府门外，已经有些神色奇怪却无所事事的人长期逗留了。
府中的陆炳对这些全然不以为意。他已经收到了杨旭清送来的包裹，除了杨大人的密信之外，还有许立平等人立誓效忠的函件。此刻，陆炳与皇上的发小关系已经广为人知，他们也自然而然不分彼此地“效忠皇上和陆大人”。
陆炳对这样的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尤其是杨旭清对于朝局判断之老辣、对于事态揣摩之精准，能够及时向皇权靠拢，平衡大势有重大的意义。基于此局面，陆炳相信嘉靖可以快速形成制衡的状态，自己也可以安心前往宣大。
几日后，皇上的敕命传来，陆炳查案有功，即日赴任锦衣卫百户。另着镇抚司千户黎有德戴罪立功，率一众人等巡查边防。
黎有德接到皇命谢恩之后，也不在家整理准备，就孤身一人直愣愣往陆府来了。众人也不见怪，谁又不知道皇上什么意思呢？
陆府就没有一个下人，寻常也没有人来走动，黎有德算是第一位客人到访。两人在大殿坐下，前后忙碌的事便只有云漾操持。
黎有德面前的少年只不过匆匆见过几面，可中间的渊源和故事真是道不尽。甚至在兴王府，陆炳差点就死在黎大人的剑下。就这层关系，黎有德不由得惴惴不安。此次前来，他没有准备礼品礼物，显然，三族性命两世为人的恩情，是什么都表达不了的。
陆炳豁达通透，当时各为其主，本也无可厚非，自然不放在心上。可黎有德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甚至与陆炳对视都感羞愧难当。
陆炳见状，道：“黎大人是陆某的长官，何故欲言又止？”
旁人若如此说，黎有德还要猜猜是否言不由衷。只陆炳此言一出，他便深知对方情真意切。他起身拜伏在地，也不言语，也不陈情，颇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味道。
陆炳扶他起来，也被他搞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两人的纠结墨迹劲儿，让一旁的云漾都瞧不下去，躲到后厢房去了。
良久，陆炳道：“黎大人也熟知内情，自然也知道，皇上是何用意。”
黎有德道：“黎某定以公子马首是瞻，竭尽全力。”黎有德官大年长，也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搞了个民间叫法还算勉强得体。
陆炳摇摇头，道：“皇上是用人不疑的明君、贤君，便如黎大人这般动过手的，皇上亦可不计前嫌。若黎大人想为皇上分忧出力，不如干出一番功绩，向世人展示下皇上的独到眼光。”
黎有德自然明白，他翻译过来就是：皇上有收买人心，我是千金买的马骨。他这么想，倒也不能算错。也正因为他这么想，所以他打定主意要为陆炳抗雷背锅，助陆炳成就功绩。心虽如此，他口中却道：“定然不负皇恩，誓死效忠。”
两人细细约定行程计划，相关从人等，最终确定，两日后启程。黎有德对陆炳的计划颇感惊讶，按他的理解，要不然人多，带他百八十人；要不然隐秘，夜晚悄悄入营。可陆炳却说，只须三五人，大摇大摆过去便了。
这可是去拥兵自重的边军大营啊，保不齐人当场反了，一行人不就羊入虎口了？可他奉陆炳如神明，心想了不起我这条命还你便是，一切听你安排。
这次巡边，黎有德一如既往地带上了他的心腹沈炼。自两人从兴王府被俘之后，一直便在一起，这要当不上心腹，沈炼也实在太菜了。
说说这位沈大人。沈炼的父亲沈璧也是个奇人。在沈炼年少时，沈老爹变卖家产换了几百两，自称去京城游学去了，自此杳无音信。没过几年，沈母在不幸的生活里处处不幸，因此也早早去了，留下小沈炼一人孤苦无依。村里八乡的街坊见他可怜，常常接济他，县学也容他跟班读书。他很有天赋，书念得不错，文章也还可以，可他却非要弃文从武。
两年前，沈炼才十五岁，便从绍兴一路穷游，希望能够找到父亲，好在他有些功夫在身上，不然指不定死在哪处荒郊野岭。显然，父亲是不可能找到的。最后流落街头的小沈炼差点饿死，所幸黎有德路过。也不知天上哪位菩萨保佑，黎大人把他带了回去，才有了今天的锦衣卫沈炼。
真要论起来，陆炳还比沈炼小三岁。名义上，他俩又都是黎有德的从人。可沈大人毕竟也识大体，一来承蒙陆炳的恩遇，二来仰慕云漾的绝艺，这一路上，反倒跟个长随仆人一般。有了沈炼的照料，陆炳和云漾这次公干的感觉，与上次匆匆赶路不着村不着店的狼狈样全然不同，甚至有些外出游玩之感。
第二日，一行人已到宣东驿，沈炼照例安排众人打尖，忙前忙后，不亦乐乎。奇怪的是，驿站似乎早有准备，一应物事，都已料理妥当。正当沈大人要去探问，驿丞主动凑上来说道：“几位官爷是京城来的黎大人一行吧？”
黎有德与陆炳对视一眼，道：“正是。老丈如何知道？”
那驿丞笑得灿烂，也不遮遮掩掩，道：“龙总兵已经差人来了，老儿去把他请来。”说着便退了下去。
黎有德心道，这龙老头消息倒也灵通。
其实这也不奇怪，龙本怀、罗叔雄虽然悬崖勒马，心里倒总觉得自己是造过反的人，对于朝廷下来的人，自然多有耳目盯梢。
不一时，一边军打扮的武将前来，行个军礼道：“标下宣府南桥卫副将，奉龙总兵之命，迎候各位上官。”
黎有德是名义上的特使，此刻必须他来说话。他说道：“龙总兵好生体贴，黎某感佩难当。不知道龙大人有什么安排？”安排这两个字就很妙，往好往坏理解，全看对方反应。
那副将是个武人，哪懂那些机锋，便道：“龙大人请各位将官休息罢，便随我去各卫所巡视。上官若需要，随时入大营见龙大人。”
既然正大光明地来，那巡营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众人本就走得不甚着急，自然也不用休息太久，个把时辰的功夫，众人上马，随副将入营去。
黎有德是见过外四营的，陆炳在京郊也略有耳闻。在他们心里，边军的战力相比锦衣卫，那真是家猫与猛虎。
直到他们走进南桥卫，才知当日若反，风云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