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包着铁条的车轮碾过山道上一块凸起的硬石,整辆骡车为之一震。
车板上,胡往之从梦中惊醒。
江南秋晨微凉,感受胸前挂着的龟甲吊坠散出的微热,他只觉浑身为之一畅。
掀开身上那张绣着一个巨大“镖”字的布盖,少年迷迷糊糊睁开眼,撑开身上那已经有些束身的草灰布衣,伸个懒腰,嘴上哈欠连天。
仰头只见天上白茫茫一片,四周一抹抹绿意从余光中闪过。
“老胡——还没到家吗?”胡往之喊道。
深吸一口气,山间略显刺鼻的土腥味冲击着鼻头,好似醍醐灌顶。
而后浑厚的嗓音带动早秋清晨的雾气灌入了耳朵。
“奶奶的,从金陵出发,老子架了一夜的车,你小子他娘的脑袋一盖就知道睡,现在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
胡岳坐在车架前方,观其样貌不过四十出头,头发却已是灰白相间,一道数寸长的刀疤从眼角蔓延下颌,棱角分明的面庞此刻蓬头垢面,脸上满是熬夜过后的颓丧。
腰间的套筒里随着车子的颠簸,不时传出几声清脆的当啷铁响。
他嘴上虽骂骂咧咧,但仍旧一手挽缰一手执鞭,动作利落地驱赶着骡子驾车前行。
胡往之未起身却是急着驳嘴:“还不是你非得去那什么楼里喝花酒才耽误的?不然这会儿早该到家了!”
胡岳扭过头,辩解道:“老子那是有事!”
“对对对,确实是‘大事’。”
胡往之抓起一旁随身的长刀撑起身子,抖了抖睡觉时被压皱的衣襟。
他还记得昨日在那座彩灯招展的楼外,那几位“姐姐”身前的那一片片白花花的胸脯。
想到自己义父这么多年了也没找个伴儿,他不由得翻过一个白眼,很难想象那日在楼中,自己这位看似正经古板的义父会是何等“潇洒”。
而这一说,胡岳更恼了。
“大个屁!就捎带手取个东西而已!而且老子可记着数,从进门到出来,拢共不到一刻钟你小子就跑没影了!不就是进一次城,有必要这么兴奋吗?”
“吼哟,谢天谢天。跟您走镖,一年进几趟城?小子我多逛逛,见见世面怎么了?”
说话间,胡往之张望四周,很快认出了这条山道。
“啧,怎么放着官道不走,又把车子架上稠山了?!”
晨间寒风灌入衣襟,他却丝毫不觉湿冷,感受到胸口那片漆黑龟甲的温热依旧未散,心中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片打从自己记事儿起就一直带在身边,每每入梦,它便会暗暗发热。
梦中所见,自己或是立于直冲天穹的铁色高楼之间,四周往来皆是叫声骇人的铜牛铁马。
或是,坐在四方黑盒之前,看着闪过其中那些小说话本之中才有的画面,偶尔自己手中还会多出一块有着奇怪按钮的白色石头。
正因如此,他开智甚早,以至于他在两岁时第一次开口说话,便是一句秽语。
吓得义父特地跑了趟嵩山禅宗,找那群秃驴要给自己驱邪。
而那些梦中印象让他最为深刻的,是一幅秋景。
夜色中,有铁甲,有长槊,有落叶,有浊酒,还有那人身上的一抹被血污染黑的花青长袍。
只可惜,自己总是辨不清那场景中的言语和人脸。
当然这龟甲除了平日里让自己做些怪梦以外,身边每有异样都会莫名发热。
他也问过义父,说是捡到自己时已经戴在身上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有一点能够确信。
——这么多年了,这玩意儿的示警还没出过错。
“小孩子懂个屁,这年头空车进城要交人头税,整个江南道都这样,这钱镖局里又不报账!”
胡岳嘟囔着抓起一旁挂着的水囊,自顾自地仰头畅饮。
可没等这一口水还没下肚,胡往之只觉胸口的龟甲骤然升温,探头前望,只见前方车辙之中兀然多出一道深沟,便是急声高喊。
“沟!沟!沟!”
“吁!!!”
咣!啷!当!
一阵巨响之中,也亏得方才的提醒及时,车上一老一少虽来不及刹车,但也有了足够的反应时间。
二人各自翻身从车上跳下,稳稳当当的落地也没见着伤。
只是这车子已是东倒西歪地停在山道上,一侧的轮子已经有半边陷进了泥泞之中,包在上面的铁皮也被这一撞崩飞了一块。
好在两匹骡子倒是没受着惊吓,安安分分地在车前来回踏步。
随后只听得林间一支响箭直窜上半空。
路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高一矮两个蒙面黑影一左一右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不出意外,一开口便是那段经典台词。
“诶,此山是我开!”
“咳,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
“他妈的!没有买路财!”
看着车轮上那一道道龟裂的细纹,胡往之一声干嚎,撕心裂肺,转头就开始抱怨。
“让贪便宜你走山路!这下好了!这趟镖又白走了!”
对于义子的牢骚不断,胡岳并未搭理。
看着车轮下的泥坑,他余光瞥过周遭,也没有其他人影,心中稍稍一估量,回头倒是堆起一脸的笑容,上前与挡在路中的那两名打算“劫道”的黑衣人攀谈了起来。
“二位爷,这是第一次劫道?”
矮个儿劫匪说道:“对......要...要你管?!”
胡岳拱了拱手,一脸的和气:“你看要不行个方便,我们这是押镖归途,除了镖局的镖单,身上没钱,车上没货的......”
高个儿劫匪喝道:“少废话!没钱,没钱就把小个的留下,你去结了镖单换钱来赎人。”
他却是讪笑道:“诶,行有行规,劫道可不能留下踪迹,这样容易把官府的人给招来。”
矮个儿问道:“你说怎么办?”
“二位既然是第一次,在下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二位的同道,可授些许经验予二位。”
矮个儿一脸惊奇:“这事还要经验?”
“那可不,你们下次劫道带把快斧,砍树拦路更方便。眼下挖了深坑,就算填上也没法压实,这让以后路过的人多不方便。”
高个儿劫匪不耐烦地叫骂道:“老子爱咋咋地!今天必须把钱交了,否则......”
“诶!此言差矣。试想,路坏了,没人走了,以后你们劫谁去?”
矮个儿侧过头,抻着脖子贴在高个儿耳边说道:“哥,他说的好像没错......”
“妈的!那又怎样?明天寨里就要收例钱了,这回再不交,你想被剁手指吗?”
二人窃语,可胡岳却听得清晰真切,立刻说道:“二位不妨回寨明说。就说,今日遇上了平威镖局的胡岳。这乌伤县十里八乡都听过在下的名声,想必寨主不会为难你们。”
“什么胡岳,平威镖局?凌云榜上连名字都没有还敢自报名号?今天必须交钱!”
高个儿劫匪叫嚣着晃动腰间别着的那杆开山刀。
胡岳顿时只觉无语。
这俩人但凡有一个人有点脑子也不至于一点脑子也没有。
镖车无货,劫道挖路,白日黑衣,拢共俩人就在这装腔作势,还随意亮兵器。
大同朝开国至今二十一年,自己走南闯北也算是走遍天下,也就是江南道这种富庶之地的山寨才能养出这俩夯货劫匪。
“老胡,跟这俩愣头青有什么好说的?”
胡往之见二人给脸不要脸,本就在气头上的他也没了耐性。
“喂!你俩哪家寨子的就报上名,这车钱回头让徐叔可得算他头上!”
“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骂谁呢?有种报上名来,以后别叫爷爷我在路上遇着你!”
“小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胡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