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水根短短十几年的人生印象里,自己老爹从来没有这么多话的,左一杯右一杯的劝秋先生和汪先生吃酒。
段水根他哪里知道老爹今天是做成了一桩几百大洋的生意,这笔钱,要是能买上几亩地,在那个年代,足够一个庄户人家小心谨慎过一辈子的。段水根心想,秋先生是海量,我打小就见识过的,老爹你这是自取其辱呢,
不成想,今天许是秋先生心里有事儿还是没休息好,酒到杯干,水根娘给炖的马鲛鱼还没上呢,秋先生说话就已经有些大舌头了:“鹏举,我和你,十多年了,你尊称我一声秋先生,其实我还想叫你一声段大哥。”
段鹏举也喝了不少,本来他一支觉得自己其实和秋先生算是主仆雇佣关系,今天看秋先生动了感情,他也不好再推辞,也就顺势拱手应了下来:“是啊,是啊,一开始,我还叫您秋少爷呢,谁知道一下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还年轻的时候,你划着船带我沿着这海岸线走啊,画啊,多少风景都在我的画夹里啊!其实,我应该在风景边把咱们俩人的画像再画上的。”
段鹏举听秋先生这么说,突然想起来当初还有其他秋先生的伴当给他和秋先生拍过合影,他一直珍藏在家里,于是连忙去取出来,和秋先生一起回忆起那些青葱岁月。
“汪先生”左右等的无聊,也一起看了看那几张合影,片刻后,藤本达也看向“秋先生”井上英秋的眼神完全变了,原来在这些合影中,居然意外有另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
藤本认识那个人,影佐祯昭,此时的影佐大佐就任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是特高课和整个参谋本部里有名的中国通,据说占领上海后,未来参谋本部驻中国的情报机构就将由此人领衔组建。想到这,藤本顺势就问起了秋先生和照片上这个人的关系。
没想到连段鹏举都记得:“哎呀,这个人是‘梅先生’吧?我记得是秋先生您的同乡?和您父亲一起到上海做生意的?他最喜欢全公亭,金山卫城这些古迹了。这张照片就是那年在金山卫城里武庙前拍的啊!”
“对对对,这位‘梅先生’是我的同乡,那年夏天有空,我邀他一起来玩的。”
影佐祯昭确实和井上英秋一样都是广岛县人,两人的中文都说得可以以假乱真,故而当初影佐在上海做派遣军武官时经常换上便衣和井上一起出门游玩,顺便刺探情报。特高课内部都知道井上在中日两国认识的人多,人面广,新来的藤本哪里知道他的人际关系居然广到这种程度!
这些话说完,藤本达也心里对井上英秋的看法已经完全改变,这位做职业间谍可能差些意思,不过最好也不要随便看轻的为好,谁知道他哪天就能联系到什么大人物呢?
藤本这么想着的时候,井上和段鹏举已经聊到坦诚交心的程度。
“当初听说你家里人生病啊,我是有心帮你接到上海城里去治,你又不开口,我只能设法多给你一些钱”
段鹏举眼泪都下来了,直握住井上的手,一个劲儿念叨着秋先生就是我们家的保生佛啊,差点儿当场就要给井上跪下磕头,井上连忙端起酒杯止住了段鹏举:“啥也别说了,今天晚上就继续拜托你了,这么特殊的情况,就当是满足我小小的任性吧!”
眼看井上英秋几乎彻底露底,藤本达也面如寒霜,好在那个段鹏举非常懂事,收了订金后根本不往下问,只是一再保证今晚让秋先生和朋友们玩的开心玩的尽兴。
搞不好还能在夜里打上来一两条鲔鱼,请秋先生和汪先生好好饱下口福。
段水根正在帮娘烧火做饭,这些话有的进了他的耳朵,有的压根没听见,听上去老爹已经答应了带秋先生等人今晚偷偷出海,怪不得老爹命令自己不准言语。
今晚天候晴朗,有天文大潮,除了月色不明外,确实是个夜捕夜钓的好时机。
可问题是即使以段水根这半大小子赶海的经验,也能隐约预感今夜海上有大雾,难不成老爹这种老鱼把式,船头老大看不出来?
那,他们硬要出海到底是要做什么?
就这么老爹陪着秋先生汪先生吃吃喝喝直到下午,几个人连稍稍休息的意思都没有,天一擦黑,立刻收拾好悄悄出了门。
临别时,段鹏举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沉默的劲头,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只是深深的瞥了一眼段水根。
水根会意这是什么意思,也不去送爹爹,只是把段鹏举交付的银洋贴身藏好,在灶头上扒了一大碗梅干菜蒸饭,估算着时间差不多,水根一抹嘴就悄悄出了门。
他四下张望着,四下里夜色已经完全降下来了,既然不准出海,夜晚的渔村没什么闲人,段水根不敢多待,发足狂奔,一门心思的直往村西头的段老太爷家来了。
一敲门,段府往日里凶神恶煞的王管家似乎早就预料段水根会来,没有任何为难,而是急忙把段水根让进了宅子。王管家一开口全是关切:“你阿爹真的带人出海去了?你一会儿可要仔细都给县里和别动队的长官们全说清楚喽!”
被带进段家大宅的段水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陌生的人。段老太爷不在,段家管事的二儿子穿了中山装陪坐在主位旁,堂屋正中间坐着的那个瘦高带眼镜的人段水根是有印象的,那是陶家爷叔,原先镇子上的镇长,本来在这一带辈分儿就极高,十年前躲事儿去上海城里拜在了大佬座下,怎么这几天他回来了?
怪不得镇子上和各乡里原来那些吃公家饭的,一下子就组织到了一起。段家二少爷这么多年也第一次让人想起来了他才是段家村现在的挂名村长。
陶家爷叔下手坐的那个人,段水根居然昨晚刚刚见过。段水根在记忆里又回想了下,确认他是陪着李长官一起看地形的,这人虽然一身短打扮,但是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在一群人里看着非常出挑。段水根依稀记得李长官管他叫雷兄弟,因此段水根直接几步跑到堂前一一拱手:“陶镇长!雷大哥!段村长!”
陶铮和雷秉胜对视了一眼,心想眼前这个半大小子挺灵光的啊,一般乡下孩子见到这么多陌生人的场面往往都被吓住了,这个孩子还知道主动上来给他认识的头面人物打招呼?
不过这个时候,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段家二少爷作为本地的地头蛇,急急忙忙对着段水根开口:“水根,你是个好孩子,我就知道你要来,你快告诉我,你阿爹他是不是带着陌生人偷偷出海了?”
段水根心里惊讶,阿爹偷偷出海的事村里早知道?这么些人到这里,又是什么阵仗?自己阿爹为什么要自己立刻跑来一五一十的交代呢?
想不了那么多了,阿爹肯定有阿爹的道理,段水根立刻拣事情紧要地说,如何秋先生和汪先生神不知鬼不觉进了村里直接找到他阿爹,如何加钱说动了他阿爹,他阿爹招待秋先生吃了一天酒,刚刚出门去了。
程蔚光带着别动队的人马也在这里,他听得最细,问的也是最多,包括那个秋先生和汪先生大概什么样貌,做派,和段水根的阿爹如何认识的,一一都详细问了。
段家二少爷和村里的其他人也在一旁作证,那个秋先生每年都要来村里找段鹏举玩的,有的时候段鹏举出海,那个秋先生也雇佣过其他渔民,大家都觉得他只不过是个上海的富家公子,看不出什么异样。
几句话问完,程蔚光不假思索的转头对大家说道:“看来没错了,这个秋先生搞不好在中国已经呆了十几年,面对面咱们都认不出他是日本人,那个汪先生恐怕级别比秋先生还高。”
说罢,程蔚光又像是在总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怪不得我们追踪日本人的特务,突然一下就匿了踪迹,在那之前,他们的好几队人马都有迹象是在往段家村这一带集结,看来他们就是打算在这里划船出海去接应日本登陆大军了!”
“日本人?接应日本登陆大军?阿爹?”这些杂乱的信息一下冲进段水根的大脑,让他一时之间有点儿接受不了,他来不及细想,只想着帮老爹开脱否认:
“各位长官,你们可要搞清楚啊!我阿爹这个人绝对不会勾结日本人的啊!那个秋先生和我们家交往十几年了,我刚记事起,他就每年来我们家呢,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日本话啊!”
“还有我爹,虽然脾气不好,我们村东头的穷打鱼的也和你们村西头的不太对付,可是你们千万不能污蔑我爹啊!”
“水根,我们没有污蔑你爹,你先好好想想,你爹为什么让你一出门就赶紧来报告!”段二少爷确认自己村里出了这种事,还不知道该怎么善后呢,但他依然强忍着和段水根说道理。
讲到这里,段二少爷突然又说道:“还有,你别说什么村东头,村西头,日本人当前,咱们村东村西打断骨头连着都姓段,都是中国人!至于你爹,你问问你远山叔,他比你先一步来报信的,你爹的意思,是要带着日本人去鬼磕头哩!”
“远山叔?”段水根心里更发懵了,他这才看到他们村东头和自己阿爹相交最久的另一个老船把式段远山居然也在这里,听段二少爷的意思,是老爹不放心自己一个人,也安排远山叔先一步来报信了。
然而下一秒他突然一拍大腿,完全不顾屋里这许多人,反而是一溜烟直往门外奔去:“鬼磕头,鬼磕头,阿爹,阿爹,去不得啊,去了是要送命的啊!”
不待其他人反应过来,雷秉胜和程蔚光两筹大汉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拔腿赶了上去,他们两个人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惊动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