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缘安还是赔付了30赫的修理费和人工费，补偿了那位酒客双倍的酒水钱，并暗恼自己情绪管理方面的不足。

女孩有些难过，裹着的白巾似乎湿润了一点。

或许她选择一直在街头对面等待并非只是行动不便的原因，还有那份藏在心底，不想也不愿意相信的倔强。

“陌生的善良姐姐，爸爸不要我了，对吗？”

女孩的声音轻柔，就像飘在空中的羽毛轻轻的落地，带不起一丝风尘。

没有哭腔和彷徨，她仿佛只是在询问着天底下最普通的问题，就像识字时不会的生字词留在晚上爸爸回来后再问一样，就像问爸爸广场上扑扇翅膀的鸟儿是什么颜色那样。

缘安欲言又止，她抱起女孩，对方很轻，一只手就能够托住，仿佛没有骨头。

“你会幸福……的。”缘安试图安慰的话语最终还是卡壳。

曾几何时，这样的话语竟然也会从自己的嘴里吐出……

那段最灰暗的时光里，她耳边听过最多的话是什么呢？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幸福就会来的。

那是父母最常说的话。

在那些破碎朦胧的溯源里，他们的生活本洒脱又饱含朝气。

父母有一间不大不小却足够温馨的屋子，父亲七点钟会准时回家，偶尔外出应酬回来一身的醉气，母亲就会帮他脱下身上的外衣清洗干净，再泡好醒酒的茶水。

年轻的父亲偶尔爱耍点小性子，装醉偷偷把泡好的茶水喷在衣服裤子上，惹来年轻母亲啊啊大叫却又无可奈何的抓狂；母亲知道父亲爱看球赛，就耐住困意陪着父亲一直撑到凌晨三四点；母亲爱逛街，父亲就挤出空陪她串热闹的街头小巷；每逢节日，两人总以各种惹人发笑的理由和借口送给对方自己精心准备好的小礼物，却还要装作一副勉为其难从地摊小贩手里买的二手货的模样，话里话外只剩下一句才不是专门替你准备的。直到后来的某一天，理由用尽的他们只能互相大眼瞪着小眼，略带尴尬的互换礼物。

在那些年中，生活的小幸福常常环绕在他们周围……在没有自己的那些年中。

如果没有自己的话，他们本该是最幸福的那一对人。

后来的生活里总是伴随着争吵，父亲的车转手了，母亲的奢侈品不见了，再后来，那间承载着回忆的小房子也不再属于他们，只剩下任其多少努力都填不满的医疗费用。

不会幸福的。

有自己的存在，就不会幸福的。

“放弃我吧。我爱你们。”

满头苍白的父亲又一次听见了同样的话语，那一回他愣住了。

再坚持一下，幸福就会来的……父亲哆哆嗦嗦动了下嘴唇，近乎条件反射般的话语最终没再说出口。

……

无根之花终究活不长久。

那些被狂风卷走的盆栽摔碎在街边，缘安有心帮女孩带走，却无法装下那么多东西。

“不会幸福的……苦难大概会伴随你的一生。”缘安咬咬牙揭开残酷的现实。

一个离开双亲的盲人女孩如何才能幸福，缘安想不出来。

女孩没有魔力，便没有成为魔法师的潜质，她只是活在超凡世界中渺小的一个普通……连普通人都算不上的病人。

女孩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有反应，脑袋搭在她肩膀上，不时哼唱着爸爸教她的童谣。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此刻白巾之下又是怎样一副神情呢，她似乎只是在享受片刻的闲暇，在只有灰色的世界里。

缘安很快走到了公告广场，和上回人满为患不同，此时广场中只三三两两有寻求刺激的青少年们晃荡。

不知道上回与士兵争吵的冒险家们怎么样了。

也是在老猎鹿等待的几个小时里听那位酒保讲的，那几位冒险家并不是在为外来者某平等，而是为反对开拓一事在努力。

而争吵的起因也是因为赛尔盖·罗之死，冒险家们怀疑是遭受了安全局的暗杀，毕竟安全局的态度就是很敷衍了事。

“我不用幸福，离开我后，爸爸幸福就够了。”

临近教堂，女孩说话了。

“我会安安静静消失的。”

缘安只觉得揪心，身上仿佛有蚂蚁再爬，名为感同身受的难过最不是滋味。

走进教堂，内部亦如以往的神圣安详，充满好闻带点沉闷的熏香。

接待的仍旧是那位年轻白袍牧师。

“这回是准备出售什么？”年轻牧师问道，“老师昨日赶往王都了，如果是高品质药剂，可能得等几日交给上层审核才行。”

凡是和缘安见过面，有过交谈的人，很难不记住这份梦幻般的容貌，尤其换上新装后，更是让牧师都不由赞叹一声唯美。

缘安把自己的来意传达给牧师，并提出了寻找酒保一事的委托。

她认为其中或许有些别的隐情，只是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去涉足其他事了。

对此，牧师只是笑了笑。

“不，不必进行委托，您似乎误会了些什么，收纳无法自力更生的孩童可是教堂的本职工作，无需支付任何酬劳与赞赏。教堂会负责照顾他们到十八岁，如因残疾、特殊原因导致的困难，教堂会给他们一份简单、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这是女神于每位教徒授予的旨意。”

赞美教堂。赞美女神。缘安在心中祝福。

“如果这位女孩足够虔诚，将来她未尝不可成为一位修女。”

女孩不哭也不闹，安静倾听着缘安和牧师的教堂，跟着他们在教堂内部参观。

大厅有阳光的味道，长廊里满是草药熏香味，生活区清晰感受有泥土和花壤的芳香，有风浪和碎石滚动的声音……

女孩目不能视，便铸就了特有的听力和嗅觉。

一路逛下来，从大厅开始，接连走过生活区、住宅区、修女院、乃至不再鸣响的老旧钟塔、学院，缘安也不得不感慨于契多教堂设施的完备。

临近离开之际，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除了教堂，女孩未尝不能有另一条道路。

“想要跟我走吗？”缘安下蹲，托着女孩宛若无骨的小手，“姐姐是魔法师，世界上未必没有能够治愈眼疾的魔法。”

女孩却做出了嬉笑表情，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朵黄蓝相交的花朵。

“姐姐，要一束花吗？”

“这是昨天一个大哥哥送我的花朵，是我从来没闻过的味道，也不知道它象征着什么，不过我想，一定是幸运吧。”

“姐姐，我想，已经足够了。”

“已经足够幸运。”

那是一株即将凋谢的蓝黄熏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