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的很是时候,至少对四月肆来说如此。
冲刷、片刻不停的冲刷、脑海中不时闪过斑驳碎影……若非不久前,大概半小时、也可能几小时前上方传来的剧烈爆破声将他惊醒,或许他真的已经徘徊在生与死的界限中一睡不起。
从躲进列车站不久,为了躲避来自‘蛇’的追捕,他不得不欺骗身体从而进入假死状态。
一天之内撕毁两桩合作,也真是够好笑的。
怪作为纽带的自己能力不足?
不,四月肆绝不这么认为。
体温在逐渐回升,感官在恢复,眼睛从一片灰暗的状态转变回朦胧,宛若消失的四肢开始有了一点点的麻木感……还在继续放大,但他不确定要多久才能恢复行动。
如若有人在早上五点来到列车站的旧下水道,并试着深入第四座闸道内部,就有机会在一处被铁丝网严丝密合覆盖的角落找到这具死去十小时以上,不存在生命体征,犹如被连环杀人鬼制成艺术品的“尸体”。
四月肆胸口以上的部位浸在充满臭水的污水管道的过滤塞下,双腿与铁丝网交缠固定,以防即将到来——如今到来近四小时的暴雨将他冲走,溺死,当然,若真如此,他还有设置应对的备用方案。
虽然是假死,但也需要摄入相比常人来说十分微量的空气和魔力,让肉体保持连基本都称不上的活性。
这是绝大多数普通人、冒险家、乃至魔法师都做不到的事。
无关乎天赋,无关乎实力,只需要满怀对生的敬畏去行死的试探,往复数十上百次,便连他这样的庸人也能自发学会的才能。
此行无疑是豪赌,四月肆也无法预料今年世界对他仍旧存在的事实抱有多大恶意,雨有多大,这面铁丝网是否能够支撑住,备用方案是否能派上用场——他也不知道,但总之,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赌赢了。
‘蛇’还没有找到他,代表着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已悄然对等。
四月肆满是污水滴落的脸角咧了一下,但没笑出声。
蛇是一种听觉感知十分灵敏的生物,他预测,自己大概还需要十分钟时间恢复行动,而这段时间也将是最难熬的时候。
恶臭、寒冷、失衡的体温、麻木不堪的身体……对外界的感知一一袭来,但这些不算什么。四月肆认为人的身体就是一座功能齐全的机械,而作为‘银月’的杀手,他掌握着这具机械最完美的工艺,就算机械已经残破成废品,身为工匠的自己也有办法一点一点修缮改进,润油抛光,让其重新燃起火星,拉动滑轮。
难熬的点在于伴随体温的上升,失去目标的蛇是否会再度找上门来。
他对‘蛇’,可谓了如指掌。
七岁那年生辰,世界赏赐了他一场蛇灾,那是四月肆首次与蛇打交道。
那些秘银森林中如浪潮般汹涌的蛇灾毁灭了他出生的村子,猎人、工人、正在买菜的妇人、卖菜的农民、村里仅有的老师和几个学生、包括终日责骂殴打,却尚还给他一口冷饭吃的父亲,通通都死在了那次蛇灾中,无一幸免。
训蛇人给了他解释,事事皆有变数,他因未知而丧失了对蛇群的掌控,在未知尚没消散前,一切都无法阻止无法改变。
凡有灵之蛇聚众,背后都有训蛇人。
四月肆大概记得训蛇人的态度,未曾对恶果有过一句歉意和一丝丝的亏欠,在对方眼中,一村子人的性命怎会有险些脱控的财富与力量更加重要。当然,他也不在意就是了。
死了就死了吧……自己还活着不是么?
何况,他因此而接触到超凡,四月肆坚信,那是条能改写自身命运的道路,即使未来的路将因此变得更加凄惨和艰难。
时至如今,他仍然坚定认为。
训蛇人美曰其名收养,实则对他进行大大小小的活体实验,尤其每年生辰那天都会带他到最近的村子去接受世界的赏赐。果然,事事无绝对,凡是事皆有变数,他不想死,在日复一日惨无人道的实验中于生死间滞留,反倒让本无任何潜力的自己竟也意外觉醒了魔力。
年仅十二的四月肆犹如挖掘出了珍世密藏的盗墓贼,他谨慎管住了嘴巴,将那一点微弱的魔力死死埋藏,以避免秘密过早的暴露出去。
终于在十六那年,藏拙让他成功杀死了训蛇人,并继承了对方‘银月’杀手的身份。
为了替村里人复仇,为了生理意义上的父亲,为了摆脱实验体的命运,为了获取蛇群的力量,为了继承杀手的角色得到更多的机会……借口有很多,但目的只有一个。
为了成为殿堂级魔法师,唯有如此方能改写命运。
愚蠢的学院派学者天真将魔法师分成初中高三个层次,又粗暴设置了一到九级的考核,却不知孩童手中飞射的子弹并不比大人仁慈,即便九级的高级魔法师也能被不入流家伙下的蛇毒轻易杀死。
意识到平庸的自己仅仅能触碰到中级魔法师的门槛——四级魔法师后,他痛彻心扉憎恨着那些迂腐的老古董,并毫不掩饰地向组织请求接下杀死‘欲望’的任务。
四月肆坚信,霍兹王国的七术持有的变数足以撼动一个国家,这般变量,造就一位殿堂级绰绰有余。
难熬的时间里,那些遥远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在此刻的四月肆脑海中快速回现……从十七年前第一个降临的‘疾病’,再到‘欺诈’和‘饥饿’,最近两年的‘欲望’与‘命运蛇’,又一个时代的火星从废墟尘埃里点起,逐渐燎原。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些人中不能有我的一席之地?
是不够贪婪?欲望不够强烈?还是怒斥过命运不公?
“……”
四月肆嗤笑。
自两年前和那头自来熟的蠢猫搭档开始,自己是不是有点变得平庸迟缓了,居然为这种蠢事恼怒。
四月肆无力弹了弹手指,不再僵硬的躯体预示着他即将脱离困境。
‘欲望’与他毫不相干,在见到少女口中名为珨玛的那一刻起,四月肆就深刻明白到这点。
“去杀死赛尔盖·罗,激发开拓一事的矛盾。”
自己在这场漩涡之中不过是兼顾煽风点火的纽带,作为那位难以言说之人与蛇背后主人的两面棋子,去引导那位漩涡中心的少女走向命中注定的结局。
‘欲望’早有了定好的主人,背后之人甚至为其提前铺好了未来的道路。
而离开少女后,失去了价值的自己,不过也是蛇的清扫目标而已。
凭什么呢。
四月肆挣扎着从充斥着污水的旧下水道中爬出,天空中仍下着能视度不高的大雨,雷鸣滚动,已是黎明时分。
时间还足够,另一边的帕奇朵应该已经逃走了才是。
蛇是一种冷血动物,能够通过外界环境而改变自身温度,同时,除了灵敏的听觉能力,它们往往还能通过嗅觉和热感应捕杀猎物。
正如当下。
“你是在找我吗?”
前方十米开外,大雨中漫步走来一道银白色的身影。
“看来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