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四年,二月八日。
卫国公宗敏长女宗英,自幼被父亲带在身边,跟着叛军走南闯北,东躲西藏,深得卫国公喜爱,因此哪怕在困难,宗敏都要去找个女先生教他女儿读书写字,做女红,琴棋书画,音律歌舞更是一个也没落下。
这些她都学的很好,但在这乱世,想要活下去,就不能只会琴棋书画,音律歌舞,手上总要会点杀人放火的活计才好在这乱世里活下去。
再过半年她就十八岁,但她至今婚事还没定下。一个月前她表妹都已嫁做人妇,而她却连上门提亲的都没有,母亲实在是怕这个最疼爱的大姑娘砸手里,让后面的妹妹们都不好出嫁,所以拿着小竹条追了她半个国公府,最终在打手心的威胁下,她终于同意去香山上的法源寺求一求姻缘。
而她没人娶,倒不是她长得丑或者身有恶疾,不和张颜如比,她也是个美人,特别是身段,比之张颜如,她显然更加有料。
她只是脾气不太好,和张颜如一样喜欢打人,一点都不大家闺秀。
但她的名声却比张颜如更加恶劣,前些年她还因为和人抢马,把人给打的一个月下不了床,只是这些年皇帝对于勋贵越看越紧,她爹才要求她收敛一点。
而这两年她的确收敛了很多,她母亲给她找了好些个女先生,从教她仪态开始,让她一点一点的改掉军中不服就上手的毛病。
如今她也能穿着花里胡哨的沉重衣裳,在头上插满头饰,在脸上涂脂抹粉,然后带着婢女,仪态万方的出门去招摇过市了。
而这又成了那些适龄公子哥不娶她的理由,他们说她整日打扮的花枝招展,在人前抛头露面,是个不检点的女人,以后谁娶她,她就要给谁戴绿帽子。
这谣言一出,哪怕是冲着她的美貌和身段而来的色中饿鬼,也熄了娶她回家的念头。
…………
今天她也没做小轿子出门,换上一身粉色的骑装,梳了个男子发髻,配上一只孔雀钗,背上一把小弓,带着婢女画眉和四个家仆,骑着马就出门去。
别人说她抛头露面不检点,她偏要以最完美的仪态在这京城里一直抛头露面,总会有不眼瞎的男人能发现她的好。
但他们到了北城门时,却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
…………
话说再过一个月就是春闱,各地的士子会在这一个月内陆续来到京城。
这天一个背着柴刀的清秀少年郎,坐着新认的京城本地老乡的牛车进城。
少年人嘴很甜,很健谈,也很会来事,而且手脚勤快,做事敞亮,身上还没有穷书生的对于自己省份的矜持,和对劳动人民的鄙夷。
他说:他自幼家贫,却能年少中举,靠的就是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厚脸皮,只要遇到难题,他就会找遍能找到的读书人,然后一直不耻下问,就靠着这么一股倔脾气,和他那一直挂在脸上的笑脸,一路开挂,十五岁就考中了举人,今年十六岁,他已经被众多师长同窗认定这次必中,唯一的分歧就是名次。
这次他进京前,在泉州老家已经夸下海口,一定要拿到前三名,如若状元不是他,那榜眼必定是他,他李啊伟羞于探花郎。
…………
赵老汉儿子常年在外跑生意,也就过年会回家几天,这两年孙子也长大了,能跟着儿子去外面闯荡了,家里突然没了年轻人,让赵老汉很不习惯,所以他很喜欢伟哥儿这个大方,嘴甜,勤快能干,能说大道理,也能说志怪故事的清秀少年郎。
先前伟哥正和他说,家乡的婚俗与京城有何不同,赵老汉就随口问了一句“伟哥儿你今年也十六了,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娶谁家的婆娘啊?”
李子明这会和赵老汉聊的正尽兴,他坐在牛车上,一拍大腿指着迎面而来的荣英,就和赵老汉大声说道:
“小生我将来娶妻定要娶这京城的小娘子,看见那漂亮姑娘了吗?等我考中了前三,我就娶她。”
但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看那母老虎在他这番话说出后,要吃人的神情,就知道这阿妹不好惹,他现在恨不得拿起背后的柴刀把自己的舌头割了。
他曾经多次告诫自己,要管住这张破嘴,不要什么都往外说,但和人一聊上,他那嘴就跟开了光一样,什么惊世骇俗,他就说什么。
但很神奇的,他至今没因此惹过大事,或许只是因为他心性赤诚,所言所行皆出于善心,也止于善心,既不强求于人,也不袖手旁观,而且他一直很快乐,并且能把这种快乐传达给所有人。
或许这才是大家允许他瞎说大实话的原因。
但京城的人可不会惯着他,宗英上次被男人调戏,还是四年前,自从她的坏名声传遍京城后,就没人敢在她面前出言不逊。
如今这个外地来的田舍郎,居然如此胆大妄为,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调戏她,要不是她如今脾气变好了,今天必须抽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但要她就这么放过他,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她打马上前,一脚朝着李子明的胸膛踢来,李子明下意识的伸出双手去接,不自觉的握住了她的脚,然后在惯性的带动下,扯下了她脚上的牛皮短靴。
宗英只觉得脚上一空,低头向脚上看去,发现自己脚上的鞋子没了,她当即回头去看李子明,就见他一脸茫然的拿着自己的鞋子,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手上会多出一只鞋。
她刚想吩咐自己的家仆去把自己的鞋子拿回来,就听到一个男子高声吟诵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宗英神色一凛,谁敢在这京师城门前吟这大逆不道的反诗?
她当即拨转马头,想要将那个狂徒抓去送官,但现在正是初入城人数最多的时候,先前看到的人,下一刻就有可能找不到,她又上哪去寻这个出言不逊的狂悖之徒?
而且连先前那个调戏她,还抢了她的鞋子的登徒子也不见了,这让她更加气愤,有心带人去追,可又怕耽误了时辰,回去又被母亲追着打手心。无奈只能带着人先去法源寺了。
但他清秀的容貌却是牢牢的印在了她的心里,宗英恨恨的想着,要是在被她遇见那个登徒子,定要他好看。
…………
李子明拿着宗英的鞋子,楞楞的看着赵老汉,清了清嗓子,状若无辜的说道:
“如果我说,我不是故意把那姑娘的鞋子脱下来的,赵叔您信吗?”
赵叔怜悯的看着他,摇头叹气道:
“我信不信不重要,要看那小娘子信不信你。”
“那她会信我吗?”
李子明看着赵老汉,满脸希冀。
赵老汉闭上眼,再次叹气道:
“唉!那是卫国公宗敏家的大小姐,很凶的,你得罪了她,指定没有你好果子吃,你自求多福吧!”
“那我现在就把这鞋子扔了,来个死不认账,她总不能还找我麻烦吧?”
李子明还是不死心,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赵老汉只是冷笑一声,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脸,嘲讽道:
“伟哥儿你生的这般丰神俊朗,俊秀如神,气质如仙,寻常人见你一面,这辈子怕是都忘不了,那宗大小姐只要不是个瞎的,只要再见面,就一定能认出你这俊脸,所以不要肖想那些美事了,安心等着她来寻你的麻烦吧!”
李子明装模装样的哀叹道:
“自古红颜多薄命,我生的这般俊美,终究还是招惹上了这等祸事,苦也!苦也!”
他嘴上说着苦,可是脸上的笑容却是怎么都压不住。
赵老汉实在是没脸在配合这脸皮厚的小子继续自吹自擂,暗自啐了一口,转头继续架起牛车往城里走去。
而李子明则是把鞋子塞进神后的包袱里,然后半躺在柴草上,拍着牛车护板,快乐的唱起家乡的歌谣。
阿哥上山去打柴
啊妹下山来买粮
阿哥见伊美
啊妹见子壮
阿哥问啊妹,可愿做室娘
阿妹低头羞红脸,小声言道阿妹回家问爹娘……
他嗓音清亮,曲调欢快,只是唱词实在不堪,幸而这北城门初入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没有那老学究,卫道士,不然定要当面斥责这个学生粗俗,无礼,身有功名却在天子脚下公然唱这等淫词艳曲。
他们这些卫道士去喝花酒,也只敢让衣服很少的小娘子唱给自己听。
…………
与此同时,一个拿着一把竹杖,背着书箱,穿着学子衫的憨厚少年,扣开了国子监教学秦安的门。
少年见到秦安后送上一封信,然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学生王朝,字展贵,山东菏泽曹县人,家师陈甚,是秦教学的同窗,学生此次进京赶考,家师特命学生来替他探望秦教习,顺便请教一些考试事宜,如有叨扰,还请秦教习见谅。”
秦安看完了信,也听过了这少年的自我介绍,问了一些自己同窗的近况,和一些过往,确认他真的是自己同窗的学生后,就把人领进家里。
他觉得这少年在他面前,无论气度还是人品,都是上佳,而且信里面还有他写的两篇八股,他特别欣赏少年文章里那股锋锐的杀气,就如少年握着一把利刃在敌阵中杀进杀出,横冲直撞,不可匹敌,如果稍加提点,让少年把这股杀气收敛一点,今年春闱上场未必不能榜上有名
而这个王姓少年正是先前在城门口吟诵反诗的人。
(田舍郎,用现在的话就是臭种地的,唐朝贵族互飚脏话会骂对方臭种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