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人群自发从屋内走出,汇聚在道路中央,各人手持着自己的夙,一同向着某条线路开始围绕着城市行进。
接着是人们开始自发地开始启动自己身体里改装过的播放器,开始播放起各种吊诡的音乐或者是逝者生前的话语。不同音乐的交织在一起,混在其中还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人声,老女老少都有,或喜或悲,活像整座城市过去的缩影。
太多的噪音混杂在一起,竟然意外有了一些肃穆的庄严感在里面。举着夙的生者们,无喜无悲,大多沉默地高举着那些人的过往生前继续向前,而早已离开的人们再一次回到了人间,回到了这座有点太糟糕了的都市。他们在生者的沉默下,大声谈笑着生前未完的话题。
道路两侧的商贩们看着这逐渐壮大的人群在道路中央,沉默行军。
“夙公节真热闹啊,第一次看到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有这么多的活人。”看着底下人来人往的人群,青山茉莉有些感慨地说道。
来到卡隆坡满打满算也是一月有余了,她对这里的印象并不好。
邋遢、肮脏、卑劣、那无休无止的酸雨几乎快成了她对这座城市的全部刻板印象了。但是慢慢接触下来,在这座在她看来和粪坑无异的都市区里,还是有一些有趣的人促使着她一再按耐着她那本就不多的耐心,继续留在了这里,看着那群人往后的生活。
一个月下来,有人死去了,变成了一个根本无人记得的英雄,被埋在山崖之上。
有的人还活着,此刻仍然奔走在郊区之上,陪着他那个傻子一样的仙人,继续做着傻子一样的事情。
还有的人此刻走在她的眼皮之下,只为完成别人嘱托给他的遗愿。也很愚蠢不是吗,可青山茉莉倒真对这种笨蛋讨厌不起来。
达尔文生态园的人就太聪明了,太聪明了。每个人都像是极尽了计算的能力,活在一个满是数字和计算的数学模型里。每天的食物经过计算,精心配比后最佳的营养摄入;身穿的每一件衣物都是精确统计计算过,最符合身穿者体型的服饰,同时兼备适应了实验室需求;就连亲情都是有一整套精确的计算方式,几时说话,几时共进午餐,几时监督学业都有一整套公式那样,严丝合缝地运行着。
没有任何的逾越,就不会有任何的错误,只是也不会有了任何的意外之喜。
不像卡隆坡,这座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屎的垃圾之都,给了她太多的意外之喜。
为什么人会明知道前方就是死路一条,仍然前进。为什么人要为了一些早已离开的人,放下生计忍着饥饿也要为他们游行呢。
这一切都太有趣了,远超她在达尔文生态园待的那十几年光阴。
倒也不是说达尔文生态园人冷漠到不会过夙公节了,他们一样也会过。但是都是在仙人的统一号召下,前往一处纪念地,为着所有替企业负重前行,倒在学术探索之路上的前辈们默哀片刻足矣,随后各自继续回到各自的岗位上,继续投入到他们那精确到秒的工作与研究之中。
这还是她头一次看到夙公节还会有如此声势浩大的游行。
“导师,你没有想纪念的人,没有自己的夙吗?”青山踩在建筑物上,看着另一端房顶上找了个舒服位置躺着酗酒的衍君说道。
与石恭抿了口自己昨天新酿的发酵酒之后,呵呵一笑:“我哪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人啊,自从被仙人捡回去,就在植物园长大了,后来虽然经常外出,但也基本没啥认识的人了。”
“这世间熙熙攘攘的,算得上相知且熟悉的,除了那几个师兄弟,就只剩老师他老人家啦。”显得有些光棍的与石恭摆了摆手道。
看着对方永远都是一个人,闲了没事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喝酒的,想必导师这种人到死都不会有人值得为其举夙的时候吧。
青山茉莉看着自己一个人躺在房顶上偷偷喝酒,都能开心地滚来滚去的导师,如此想到。
“那你呢?”尝了一口昨天经由那个想要报考八宝膳的小年轻指点过的发酵方法,果然酒整体的口感都上升了不少诶。还是他们八宝膳的这群厨子有品,更懂做吃喝的耶,要是以后方便,干脆绑架一个三阶左右的八宝膳厨子留在身边好啦。
与石恭举起由菌丝编制而成的酒杯,半醒半醉地想着,想到开心处还会不自觉地嘿嘿几声。
看着自己导师那副不务正业样,青山茉莉叹了口气,在与石恭导师教导下,她麾下学生毕业率那么低也算是有迹可循了。
不过听着与石恭的提问,青山茉莉刚想下意识说道没有的,毕竟从她出生开始,就基本活在第七十区植物园那个足够称得上摇篮的地方,稳定的食物供给,全世界最安全的都市区…等等因素都让她从没太直观地接触过死亡,而她的父母又都是达尔文生态园的高阶修士,这让从小就被保护起来的青山茉莉对这个世界认知永远被局限在了知识上和实验室里。
唯一见过的死亡只有那些作为实验素材倒在手术台上的自愿者们,和实验发生的各种意外。可那些都有着高阶修士们兜底,也都离她太远了。
可话到了嘴边,青山茉莉又有些犹豫道:“还是…有吧…虽然我并不是太了解他。”
“哦?”一听答案居然是出乎意料的内容,与石恭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起来,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醉醺醺而又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是那个你曾经献过花的家伙吗?”与石恭想起来前段时间陪同她确实去祭奠过某个家伙。
青山茉莉点了点头道,“虽然那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啦,明明就有活下去的机会的,可还是要去送死,唉。”
虽然嘴里都是嫌弃,但青山茉莉的眼神还是多了一些变化,先前满眼的嫌恶此刻多了一份可惜。
“他怎么就死了呢,还死得那么不值一提,一厢情愿想为了这座不值得被拯救的城市奉献。”
“然后死得一文不值,草草地被人埋在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说到这里,越说越生气的茉莉,蹲了下去,坐在屋顶的横梁上看着底下的人群举着夙经过。
“不是一文不值…”与石恭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站到了茉莉的身侧,陪她一起坐在屋顶上。
“也不是无人问津哦,最起码不是还有你记着他吗。”衍君与石恭双手翻飞,用菌丝构筑出了一个网结摆在了茉莉的面前,这是她们师生俩从小就经常一起玩的游戏,翻花绳。
茉莉看了一眼老师那千古不变的起手式,伸手从她手上结出了一个更加复杂,足有数百个复杂接扣的花绳看向老师。
衍君多少也是四阶的修士了,这点计算量在她眼里自然是小儿科了,抬手就破解了茉莉给她准备的小陷阱,就在对方思考了片刻想出破解之法,想从她手上再结过去时。
却没想到衍君坏笑一下,手上动作翻飞将菌丝重新编制成了一个人形的模样,站立于她的上下两支手掌中间,开始慢慢旋转着。
一滴酒液从与石恭那醉眼惺忪的脸颊上滑落,她绣口一吹便成了一缕酒气落于菌丝小人手持的火把上。
“嗤”得一声,易燃的菌丝就随着那一口酒气从火把处燃烧了起来。
与石恭嘿嘿笑着说,“他不是焚烧自己点燃了一束火把吗,虽然我不太赞同你收到小地方这种人的思潮影响,可是年轻人没点叛逆精神怎么好呢。”
“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可叛逆了,我还想过去解放被老师种出来准备煲汤的松茸呢。”
燃烧的速度很快,两句话的功夫茉莉就看到菌丝小人整个都燃烧了起来,她抬头看向那个依旧一脸醉意的老师,只听到对方说吧。
“所以有何不可呢?去吧茉莉,去过你想过的夙公节。”
“去祭奠你想纪念的人,去举起你想举的夙。”
“今天是夙公节,你理应如此。”
茉莉一时之间有些意动,可随后叹了口气道:“那家伙死的那么随便,我从哪去找他的义体来做夙啊,总不能跑去挖了他的坟吧。”
“喝喝…”与石恭痴痴一笑,看向脚下经过的人群。“哪有这么麻烦呢,夙的界限从来都不是定死的。”
“更何况你看哪里,不是还有和你一样有人记得他吗…”
茉莉随着导师指的方向看过去,神色复杂地看见一个年轻靓丽的女人,从背后开始长出有点形似妖魔化的肢体,硬生生掰断之后,强忍着剧烈的疼痛,用这些这段的外附肢体,硬生生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男人头像。
茉莉认得出,正是那个她口中的“万劫不复之人”。
“去吧。”与石恭吹散了手中烧成灰的灰烬,轻轻推了一下眺望脚下人群的茉莉后背,将她从屋顶之上推向了密集的人群。
嗔念妄想忍着强烈的自残疼痛感,依照着自己那模糊的记忆,强行从感官中抽离出了与哈瑞相伴的画面,用着自己的肢体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面容和胸膛。
“唉,这样做很容易死掉的哦。”
听到的一个陌生的口音,嗔念妄想咬着嘴唇,强忍着疼痛回过头看去,有一个从没见过的少女抬手一点藤蔓从她指尖生出,开始盘旋在她折断肢体的断口处为其止血。
“我没兴趣关心你这些妖魔化的手段哪里来的,我也不想救你的命,我只想你别那么快就死掉。”茉莉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对方那被鲜血染红的白色连衣裙,还是抬手用栽种在自己身体里的止血藤替对方做了简单的包扎,避免对方因为失血过多就倒在了半路上。
“看你的样子估计你也不会分我一点夙了,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我能与你同行吗。”青山茉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强忍住了非常大的抗拒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你认识哈瑞吗…”想是失血过多还是自残太过于严重的缘故,嗔念妄想的声音有些虚弱。
一听果然是这家伙的名字,茉莉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可脸上的嫌弃还是多了几分,嘴上也不饶人地说道:“啊,是啊。就是那个不知死活,硬要逞强的傻瓜。”
闻言的嗔念妄想反而破涕为笑了起来,捂着嘴笑着道:“是啊,哈瑞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啊。”
随后她喃喃自语道,“可是我真的不想人们都忘了他…”
却听到旁边的少女接口道:“是啊,不应该让他被人遗忘到的。”
“那请您与我同行吧。”嗔念妄想抱着有着哈瑞面容的夙,认真地看着茉莉。
后者则按照达尔文生态园修士的礼仪回了一个非常标准的礼后回道:“乐意至极,女士。”
“不过在此之前,请允许我再画蛇添足一番呢。”
青山茉莉双手施展术法,大量的植物刺破她的皮肤从她的体表生长开来,将她与嗔念妄想二人托起,编织出了一辆简易的花车,行进在路上。
“夙公节安康。”
“嗯…夙公节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