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 繁体

第20章 铁匠迷云

凌水河起源于喀拉山顶,流经剑南道,于中州道汇入汉水之中,是陵州府通往中州的唯一一条坦途,而今年陵水河的水位较往些年却低了不少,风陵渡码头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漕船,随着破浪有韵律地起伏着。

河上雾气蒸腾,涉过浅浅的水湾,可以直通河心露出的浅滩。

鱼清清仗着自己穿着木屐,不怕湿了鞋子,提着裤裙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而林天虞则只能脱了鞋袜,赤脚走进那没过脚踝的浅水湾里。

他的脚刚浸入水中,一股刺人的寒意立马爬上了他的背脊,林天虞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那朱红色的背影几乎淹没在了朦胧的雾气中,他只好忍受着冷冽的河水又淌了几步,这才慢慢适应了水里的温度。

在浅湾里前进了十几米,林天虞终于看见了红衣女子,她躲在一丛芦苇的后面,听见水波荡漾,便回过头来,冲着林天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冲他招了招手。

林天虞缓慢地挪到她身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浅滩的边缘上,有两只白色的水鸟。

那两只雪白的水鸟,一只惬意地在水边漫步,另一只伸长了脖子,翘首回望。

“这是什么鸟?”鱼清清几乎是贴着林天虞的耳朵在说话。

“雪衣雪发青玉嘴,这是鹭鸶。”林天虞回答道。

他话还没说完,鱼清清将芦苇一拨,那一对鸟儿似有所感,展翅翱翔,它们衬着碧绿的山色掠过河面,那洁白的身影,宛如朵朵梨花漂浮在晨风之中。

两人再也没有躲藏的必要,便钻出芦苇丛,在河滩上觅了两块稍大的鹅卵石并肩而坐,一同眺望起江面的风景来。

这一路走来,林天虞将前几日里的事情挑了些有趣的说与鱼清清听了,当鱼清清听到林天虞当场戳穿了摩柯圣女的把戏时,她撇了撇嘴,说道:“摩柯教的势力比你想象的要大,这下你可得小心了。”

“不怕,反正我报的是别人的名儿。”林天虞乐呵呵地抽了抽鼻子,他还是觉得有些凉意,早知道就多穿一件长衫了。

鱼清清闻言,挑着眉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他正专心致志地凝望着远处那条打渔的小舟。

“谁的名儿?”鱼清清好奇地问道。

“方晏清。”林天虞没有解释这个人是谁,作为胭脂阁的小香主,这陵州城内就鲜有她鱼清清不知道的事情。

“也行,反正摩柯教势力再大,也肯定不敢招惹方家。”鱼清清闻言点了点头,接着又继续问道:“你和他有仇?”

“交过一次手。”紧接着,林天虞就将与方晏清在九龙原上打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是为何啊?”鱼清清失笑,这没由来的一次打斗让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林天虞摇摇头,一脸无奈之色,“莫不是嫉妒我俊朗的外表?”

鱼清清俏脸一抽,还未来得及开口反诘,又被林天虞补了一刀。

“怎么脸还抽起来了,莫不是吹河风吹得中风了?”

鱼清清腾地一下就跳了起来,她抄起玉手对着林天虞的后脑勺噼里啪啦一顿乱拍,林天虞捂着脑袋喊疼,鱼清清却双手一抄,重新坐了下来,她瞥了这不知好歹的少年一眼,哼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没大没小地说话。”

林天虞暗笑一声,这鱼姐姐果真是个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主,往日里只准她调笑别人,却不许别人调笑她。

而鱼清清之后的一句话,让林天虞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下来。

“那李铁匠的死,我们有眉目。”

“城东的李牟平是陵州城内最优秀的铁匠,神策卫中一些军械的改良,也常常交由他来完成。三年前,他收了一个小学徒,这学徒天资聪慧,李牟平对他视若己出,将自己的一身技艺倾囊相授。后来,据说是这小学徒青梅竹马的女子与旁人定了亲,小学徒失魂落魄之际,硬是将已经成胚的一批箭簇全部打坏。而往日里温和敦厚的李牟平,那日也不知怎的了,将自己的爱徒痛斥一顿,并勒令他必须于当日将那批箭簇赶制出来,就这样,那小学徒便独自一人彻夜铸起箭簇来,一个人一把铁锤,整整敲了一个晚上。”

话到此处,鱼清清沉吟片刻,她看向远处浩渺的凌水河,悠悠叹道:“第二天一早,李牟平给徒弟买了桂花糕,却看见徒弟冰冷的尸身高挂在了铁匠铺里,脚下是那一炉尚未锻好的箭簇。”

“谁也不曾想到,李牟平这一顿痛骂竟成了师徒二人的永别。”

“唉。”千言万语,化为一声悠悠的叹息,林天虞略有些恍惚,也不知道那孩子在人生的终点前是怎样的绝望和孤独,又是抱着怎样的决绝和悲戚才会与世长辞的。

鱼清清也沉默了,直到河风吹散了水面的雾气,两人身上才暖和了些,她继续说道:“后来,李牟平心中惶然,而小学徒的父母则多次上门讨要说法,但徒弟终究是自缢而亡,李牟平除了赔些银钱外也不可能以命相抵。自此,又过了两年,摩柯教突然在陵州境内盛行,小徒弟的母亲入了这邪教,并将此事诉诸神主,然后便有了之后的...”

鱼清清神色一凛,目光渐渐由远及近,直到落到面前专注倾听的少年脸上时,才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复仇。”

“之后,也就是十日前,李牟平自缢在了铁匠铺里,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一如三年前自缢的徒弟。”

鱼清清的声音渐渐转为冰冷,“根据红霓儿在四城巡防司的恩客所述,当时李牟平的尸体赤着脚,脚掌有冻伤的痕迹,他被吊在一条带有锁扣的铁链上,脖子上还绑着一把钥匙,身上有被殴打过的痕迹,地上还散落着一把破碎的钥匙和锉刀,还有一个混合了瘖药的麻核。当然,还有一件事情你是知道的,他的尸身旁边,还有一个摩柯教的印记。”

......

十天前,城东铁棘巷的李家铁匠铺里。

为赶制直荡营的三十把长戈,李牟平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了,火炉中尚未熄灭的炭火将屋子烘得暖洋洋的,橙红色的光芒从门缝里挤到了街面上。

李牟平安静地上着门板,如水的月光撒在身上,如同在他的胸前撒下了一把盐。

三年前的变故同样给铁匠铺的主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自责与痛苦就像坟头上一团飘摇的鬼火,当李牟平独处时,那凄厉的恶鬼便会跳将出来,狠狠啃噬他的心脏。

三年前从城南搬到了城北,宽敞的祖宅换成了逼仄的小屋,好在有家人的理解和陪伴。贤惠的妻子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开朗活泼的小石头也在渐渐长大,不能时常陪伴家人的李牟平,总会在回家的路上买一点桂花糕,用来弥补自己对儿子的歉意。

当最后一块门板即将被扣上时,一只干枯的手掌从外面伸了进来,抵住了铁匠铺里唯一的缺口。

“谁?”子时刚过一刻,李牟平心中有些不悦,也不知是谁家的醉鬼,深更半夜认错了家门。

那手的主人没有说话,只硬生生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如同某个夜晚的恐怖故事里钻出来的梦魇,他瘦小的身体藏在兜帽的阴影中,用苍老且阴恻的声音讲出了第一句话。

“三年了,你,还好吗?”

铁匠瞳孔一缩,汗毛倒立,他噔噔后退两步,惊喝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兜帽的主人发出了诡计得逞之后的促狭笑声,他一边摘下兜帽,一边说道:“老夫姓柳,从西边来的,赶了一天的路,无非是想办一件事情。”

这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他虽瘦小单薄,身形却挺拔如松,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而他那一对如鹰隼一般的锐眼,让李牟平觉得自己仿佛被彻底看穿了一般。

但李牟平本就是敦厚憨直的汉子,即便对方拿他的痛处取乐,他也只是好声好气地说道:“不管老人家想办什么事情,夜已经深了,还是请明日再来吧。”

那老头嘿嘿一笑,声音如夜枭般桀桀作响。

“神主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明天?”

说话间,那一扇始终来不及扣上的门板,犹如通往地府的鬼门关,从中又钻出几只魑魅魍魉来。

为首的一人,手中提了条森冷的铁链,如拘魂使者一般,当当啷啷地晃荡到柳姓老人身后,他慢慢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了脸上的黥字。

他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正合力抬着一个大竹筐,看两人那气喘嘘嘘的模样,筐内的物什该是不轻。

李牟平终于从这些穷凶极恶的人脸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他慌忙转身跑回到铁砧旁,抄起案上的铁锤,沉声问道:“你们究竟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那个姓柳的老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李牟平色厉内荏的模样,啧啧两声后,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来,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帮老夫一个忙吧,哦,不对,帮你自己一个忙,做一把这样的钥匙。”

李牟平看着比小拇指还细的钥匙,摇头拒绝道:“我没有什么需要帮的,而且我这里只做兵器,不会做这么小的铁器。”

那柳老头嗤笑一声,“哼,铁匠不会打铁?不会可以学嘛,学不会就...”他伸出了干枯的手指,指了指铁砧旁的房梁,好似那房梁上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那里。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人,李牟平扬了扬手中的铁锤,对这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怒斥道:“滚,都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冲了过去,想把这几个不速之客赶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那黥面汉子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一拳打在李牟平的腹部,铁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委顿倒地,他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嗓子一阵发紧,几乎就要呕吐出来。

他蜷缩在地上,刚想大声呼救,就被人扯住了头发,硬生生用麻核塞住了嘴巴,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块门板被扣上,门口皎洁的月光被月亮收了回去,它再也不忍看这鬼蜮一般的修罗场。

李牟平彻底绝望了,他呜咽着挣扎了起来,刚动了一下,立马被人用铁棍敲在了背上,剧烈的疼痛迅速蔓延开来,他感觉自己的背脊如同一块玻璃般,被一击之下龟裂开来。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充斥着问题却得不到答案,那黥面汉子将铁链套在了铁匠的脖子上,拽着他在地上拖行了起来,他本能地用手扯住了铁链,以缓解脖颈处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黥面男子将李牟平拖拽到房梁之下,看着蜷缩在地上抽搐着的铁匠,他冷哼一声,将铁链往房梁上一绕,仅凭自己的力量,像拉一张破帆一般,将瑟瑟发抖的李牟平拽了起来。

李牟平被脖子上的铁链拉拽着站立了起来,他刚喘上两口气,就被那越扯越高的铁链再一次攫住了喉咙。

他用双手死死抓住铁链,艰难地争取到了一丝呼吸的空间,周围并没人阻止他,他们个个都眼睁睁地看着铁匠挣扎着向上攀扯着铁链,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一对孔武有力的臂膀,从岩石一般坚硬,到渐渐有些颤抖,再到抖若筛糠,最后随着整个身体,快速滑落下去。

空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凶徒中的一人,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枚圆形铸币,递给了另一个同伴,口中还低声骂道:“这个杂碎,居然坚持了这么久。”

而李牟平已经无暇顾及这些话了,他本能地将脚掌往下伸展着,好不容易将鞋尖触到了地面,才发现这一点点的接触无法支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

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地抽离,青筋如同蚯蚓般爬上了他的额头,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心理上的不甘和生理上的妥协让李牟平泪流满面。

他,就要死了。

热门小说推荐

点击榜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