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鱼清清在胭脂楼前分道扬镳时，已是正午时分，林天虞正想着回家打发自己的五脏庙，刚出梧桐林，迎面便撞上了满头大汗的沈一柱。

“天虞哥，出事了！”

待林天虞和沈一柱急匆匆赶到一味堂时，令狐乐游和尉迟伯飛早就到了，他们与沈一弦、春桃围坐在后院的一张方桌前，除了少郎君之外，个个愁眉不展。

春桃见两人终于到了，忙让出沈一弦旁边的位子，他的未婚夫跑了一上午，累得刚想坐下，就被她一把拧在腰间上，春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柱子哥，俺俩坐那边去，好不好？”

沈一柱刚想说话，腰间一痛，只好讪讪地跟着自己未过门的娘子坐到了别处，而林天虞便顺理成章的与沈大夫坐到了一起。

林天虞侧头看了看黛眉微皱的清丽少女，微笑以示安慰，沈一弦也勉强回了他一个笑脸。

原来，昨日春桃在为病人抓药时，发现所有的药材中，一味名曰“龙葵引”的药材已经所剩无几，她本打算去附近的几家医馆药铺匀一些，可直到跑遍了整个陵州城，也没有买到一两龙葵引，所有医馆药铺的龙葵引，都被人一次买光了。

“若再找不到龙葵引，恐误了患者的病情。大家在陵州城路子宽，人面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沈一弦缓缓开口，道明了她召集大家的缘由。

“砰！”刚经历丧友之痛的尉迟伯飛一掌拍在桌子上，把周围沉思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大骂道：“这有什么好想的？我这就去报官，看看是哪些丧了良心的奸商，敢赚这种天打雷劈的昧心钱！”

令狐乐游却不为所动，他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沈一弦，问道：“沈大夫，据我所知，龙葵引不在边军的物资名册之列，如此看来，它既不是常用之药，也不算稀有之物。”

众人纷纷看向沈一弦，后者缓缓点头道：“不错，龙葵引用于医治肺疾，需要此药的病患并不多。而且，佘山便盛产此物，加上各府通衢、往日库存，各个医馆药铺，应该是存了不少。但如今...”

“但如今居然买不到了。”少郎君缓缓闭上双眼，口中喃喃道，他并指在眉心揉了起来，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他俊朗的脸上，等待着这位智计过人的“白狐”大人想通这其中的关窍。

“若要囤货居奇，该选常用或稀有之物，但若囤的是这龙葵引，便不是为了谋财，而是为了...”

“害命！”

林天虞与沈一弦同时恍然，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个词。

令狐乐游沉吟点头，而一旁的尉迟伯飛则双眉一拧，也装模作样地点起头来。这诸多信息，他无法消化，又不想变成笑话，故而这拧眉沉思、故作高深的模样，就是他长期以来为避免尴尬而刻苦研习的伪装之法。

“怎么...怎么回事？谁...谁害命？”一旁的沈一柱诧异地问道，怎么我只是偷偷看了春桃几眼，就从“买药”聊到了“害命”？

尉迟伯飛终于理解令狐乐游和林天虞有时看向自己那种同情和怜悯的目光了。

林天虞快速解释道：“龙葵引存量大，囤积起来需要花更多的银钱去购入和贮存，但需求的人又极少，短时间内根本售卖不完。城西只是暂时封闭，等西门一开，这些龙葵引就会全部烂在库房里。若对方的目的是囤货居奇，有的是其他药材可以选择，何必非选这注定赔本的龙葵引呢？既然龙葵引根本赚不到钱，那囤积它的唯一作用便是为了让需要它的人，买不到它。”

这一解释，不明就里的三人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所在。

“也不知是谁如此大的手笔，想必被为难之人也不会是泛泛之辈，只是这城门失火，最终殃及得最多的，却是陵州城内无辜的百姓。”沈一弦愁眉不展，轻轻叹道。

“还是得报官，让官府出面，勒令收购龙葵引的人交出药材来！”尉迟伯飛的思路如同他的枪法一般，总是直来直去。

林天虞摇了摇头，“小鱼翅儿，天祈大律并不限制买药，名不正言不顺，只怕官府也奈何他们不得，况且，家资如此丰渥的人，绝不会是普通商贾。”

“俺想起来了，这晌月里来买龙葵引的人确实多了不少，若是俺当时警醒些，也不会落到现在这般田地。”春桃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一旁的沈一柱见了，连忙过去安慰，谁知春桃一拳打在他的肩头上，抽噎道：“都怪你！”

沈一柱一愣，一脸的莫名其妙，抻着脖子鼓着眼，用手指着自己，吞吞吐吐道：“我...我？”

春桃把脸一扬，面罩寒霜地瞪了他一眼，沈一柱见状恍然大悟，慌忙点头道：“哦...对！都怪我，那几日...我记得那几日都是我在药橱帮忙！”

众人一时无语，唯有少郎君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

“春桃姑娘，你说前一阵子买龙葵引的人多，那他们通常都买了多少？”

“买得倒是不多，都是正常的份量，俺当时也没多想，你们也知道，俺们这一味堂比较拮据...”

少郎君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然后继续问道：“之前有人大量购入过吗？”

春桃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在其他医馆药铺都是一次购入，偏偏到了一味堂却要一点一点地买，”令狐乐游第一次皱起了眉头，“此人是冲着一味堂来的，是冲着你沈大夫的病人来的。”

众人闻言皆惊，沈一弦冰雪聪明，当下就明白了少郎君的意思，她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如此小心，是怕打草惊蛇？”

“不错，温水煮青蛙，防的就是你沈大夫洞悉了他们的目的之后，将龙葵引收藏起来。”令狐乐游看向沈一弦，回答道。

“但现下一味堂就只有一位肺疾病人，她不过是一位城北织席的老妇人，若高门大户要对付她，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应该另有其人，你们再想想。”少郎君摇摇头，开口道。

沈一弦和春桃两人面面相觑，只听少郎君补充道：“该是有些权势的人物。”

春桃闻言，苍白的脸上渐渐露出一抹惊恐的神色来，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陈...陈大人！”

知府陈重之是天元十三年的进士，乃是前朝旧臣。天元十六年，他出任前朝户部分巡佥事，派驻剑南道金川府，督收贡品五岭沱茶与剑南春酒。当地贡户为了完贡，家家户户入不敷出，经年累月后，往往倾家荡产、卖儿贩女。见此情状，陈重之愤而上疏，恳请朝廷减贡，因此触怒了万隆皇帝，被贬为金州府黄康县的一名八品主簿，后又因其政绩卓著，依例升迁，于天元二十五年，出任金川知府。时年大旱，饿殍遍野、浮尸满地，他不忍饥民受苦，竟私开官仓赈灾，而整个剑南道囤积的粮食均是边关军粮，需兵部和户部两衙联合移文方可发粮。陈重之此举乃是犯了国法，按律应当流放千里，但朝中故旧敬他舍身为民的气节，故而从中斡旋，直至天元二十六年，陈重之从金川知府被贬谪为东平县的一名九品教谕。

乾武元年，高祖初登大宝，两京十四道人心初定，剑南道因地处边陲，多族杂居于此，为安抚人心，高祖皇帝决定将剑南道七品以下官声清明、百姓拥戴的官员留任，而陈重之便在此列。

而后，陈重之以九品教谕之职，带领县中百姓开垦新田、修缮水利、疏通驿道、招揽行商，东平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对陈重之更是感恩戴德，他也因此声名鹊起，被时任内阁首辅的徐长阶徐大人留意。徐大人赏识他的干练之才和骨鲠之气，在徐首辅的提携下，陈重之一路长虹，历任东平县主薄、县令、陵州府同知，最后坐到了陵州知府的位置上。

然而，陈重之为官清正端方，与陵州官场格格不入，加之出身尴尬，无论是清流还是循吏，对其唯恐避之不及，当首辅徐长阶被贬谪回乡后，陈重之在这天祈朝的官场上便如三伏天过火焰山，连棵遮阴的树都没有，故而在这知府的位置上一坐便是八年之久。

而林天虞、沈家兄妹小时候所居住的地方，正是东平县的沈家庄，因此才有了沈一弦为陈大人的夫人治病的缘分，而他夫人所患的病症正是肺疾，旬月便要到一味堂来配一次药，这次龙葵引的事端，十有八九就是冲着陈大人去的。

听令狐乐游介绍完陈重之的生平，众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若事情果真是这样，这已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富商巨贾的问题了，敢在陵州城中对陈大人动手的，只可能是那一两个站在陵州权力巅峰的巨擘。而在场的众人，一个六品主事，一个九品旗官，一个不入流的邮驿，一个武夫，一个大夫，外加一个灯笼匠的女儿，六条蚍蜉，如何撼动这苍天大树？

终于，令狐乐游缓缓站起了身子，他淡淡说道：“没什么其他事，我先回靖府司了。”说完转身便走。

此时，一直闷不吭声的尉迟伯飛冷哼一声：“哼，走便走罢，我就不信，少了张屠户就不吃带毛猪了。”

林天虞忙站起来，一拍尉迟伯飛肩膀，对着已走到后院门口的少郎君高喊道：“白狐狸！”

少郎君闻言脚步一滞，侧过头冷冷问道：“还有何事？”

林天虞苦笑着说道：“白狐狸，当初在青云岭，我中了贼人的埋伏，身陷重围之际，是你和小鱼翅儿一剑一枪将我救出囹圄；而后在佘山之上，也是你孤身赴险，从百十来个山贼中将匪首擒获，不然我早就被人剁成了肉泥。这陵州城的传奇人物“白狐”大人，可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

令狐乐游抿了抿嘴唇，转过身来，盯着林天虞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天虞微笑着说道：“小鱼翅儿话糙理不糙，少了张屠户，这带毛猪也得一口一口吃下来。”

“一弦，”他不等令狐乐游说话，先问起沈大夫来，“你想怎么办？”

沈一弦声音轻柔却坚定：“且不论陈大人对我沈家有恩，便是一般病患，我身为医者，也应尽力施救！”

林天虞又看向尉迟伯飛，后者牛眼一瞪，高声道：“你看我作甚，我尉迟家习武，为的就是守一方百姓平安，如今有人想戕害陈大人这样正直的父母官，我怎能袖手旁观？”

林天虞依次看去，沈一柱笑道：“阿姊都说了，陈大人与我沈家有恩，这恩情，结草衔环也是要报的。”

而春桃则俏脸一红，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已经许了柱子，他做什么，俺便做什么。”

林天虞最后看向少郎君，双手一摊，说道：“我就更不用说了，总不能看着一弦孤身犯险吧。”

沈一弦闻言一怔，转头凝视旁边的少年，正午的阳光撒在了他坚毅的脸上。

“你不要以为只要你走了，我们一筹莫展之下就会各自回家，躲过这场祸事，”林天虞笑道，“你若走了，我们也会尽心竭力地去救陈夫人，哪怕是盲人骑瞎马，也要往前闯一闯，到时候跌得粉身碎骨，你若还顾及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就帮我在佘山上选一个绿水青山的好地方。”

令狐乐游一怔，无奈地捂住额头，长叹一声道：“越说越离谱了。”

“那你到底来不来？”

令狐乐游没有回答，但他的行动已经给了所有人答案。

他重新回到桌子前，冰冷地扫视了众人一圈，沉声说道：“好吧，下面看看我们应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