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虞和沈一弦在知府府衙门口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

他们是申时到的双鱼巷，被告知陈大人与工科吏员去了凌水河畔，只好在府衙门口等他。直到华灯初上，离人桥上的灯火已经点了起来，透过柳枝的间隙远远望去，离人桥恰似一道门扉，绚烂灯火与丝竹之声从门缝中偷偷溜了出来，更衬得门外的寒秋清冷静谧。

两人并肩坐在河堤上，柳树依依、晚风习习，林天虞百无聊赖地向着金水河里投着石子儿，沈一弦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河面，黛眉间带着淡淡的愁思。

“一弦，你是如何结识陈大人的？”林天虞开口打破了沉寂的气氛。

沈一弦闻言，缓缓开口：“大约三年前，我与弟弟初入陵州，那时我年纪尚轻，声名不显，但唯有这缓解肺疾的方子，旁的医者无法比拟。陈大人慕名而来，我便与他结识了。”

“那后来呢？”林天虞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陈夫人的肺疾乃是顽症，需用药石慢慢温养，我时常去府上看诊，便与陈夫人逐渐熟络起来，而陈大人公务繁忙，去府上十次，也难得见一回。但你别看他乃是陵州城的父母官，家中实则处处拮据，我往日去府上，除了为夫人诊治病症外，也会帮衬着收拾院中的菜圃，喂一喂鸡鸭。”沈一弦的目光追逐着石子儿砸出的最后一圈涟漪，直到它消失在金水河中。

林天虞一怔：“第一次听说官府老爷的后院不是花园而是菜园的。”

沈一弦点点头：“这都不算什么，陈夫人告诉我，大人当年从东平县升迁至陵州府同知时，陵州城池初建，百废待兴，他上疏朝廷，恳请将拨发用于修缮宅子的银钱移作公用，获得了工部左侍郎薛大人的首肯。时至今日，他仍旧住在马褂胡同，不仅修缮同知宅子的银钱移作了公用，就连知府宅院的后面，也被陈大人改成了各科办公场所。也是从此处我才得知，原来陈大人还做过我们东平县的父母官。”

林天虞枕着双手，躺倒在了草堤的斜坡上，他撇着嘴说道：“陈大人也忒耿直了，他这一来，其他的大人如何自处，那知府和推官老爷的宅子，还修不修了？”

“正是。乾武六年陵州城里的官老爷们，大多都没有修宅子，当时的府台，如今的剑南道参政管大人，从江南运来的东湖石已经从风陵渡搬下了船，被陈大人这公而忘私的清廉做派一挤兑，便只好将石头堆在岸边，权当作了码头的捆龙桩。”沈一弦讲到这些轶事，也不禁莞尔。

“想来这万里凌水河，也只有我陵州城才能用东湖石来做捆龙桩。”林天虞大笑起来，接着问道：“原来陈大人，还做过东平县的父母官？”

“是啊，不仅如此，陈大人还认识我的母亲，还有先生。”沈一弦扭头看向笑容戛然而止的林天虞。

林天虞霍然坐起，“陈大人都说了什么？他知道些什么？”

沈大夫微微摆了摆头：“陈大人公务繁忙，连陈夫人都难得见他一面，更何况我这个外人。况且，陈大人当年乃是东平县的父母官，你觉得他会和先生、和我的母亲有多少来往？打从我记事起，母亲在我的印象里，就只是那一堆小小的坟茔，还有那个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其他的，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你不是说陈大人对你们姐弟有恩吗？此事也从未听你提起过。”

沈大夫刚想回答，由远及近响起了一阵散漫的马蹄声，河堤上的两人回头望去，远处一位清癯干瘦的老人，侧骑着一头毛驴，“踢踏踢踏”地在双鱼巷宽阔的街道中缓缓而行。

沈一弦一见那老人，低声提醒了一句“来了”，便提起裙裾从柳树的阴影里钻了出去。

“陈大人！”

那清癯老人听见有人叫他，循声望去。

“沈大夫？”他显然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沈一弦，说话间便从驴子上慢慢悠悠地滑了下来。他一边收着缰绳，一边瞅着她身后那位身姿挺拔的少年郎，开口问道：“这位是？”

“下官神机营小旗官林天虞，见过陈大人。”林天虞拱手上前，自报家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观察这位陵州城的父母官。

这是一位瘦骨嶙峋的古稀老人。他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年事已高但眼神清明，一身蓝灰相杂的葛布长裰已浆洗得发白，脚下蹬着的旧云靴上满是污泥。他的脸上有着无数道时光淌过时泛起的涟漪，还有那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骨鲠与坚毅。

陈大人闻言一怔，随后仔仔细细地审视起林天虞来，看了半晌，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悠悠感慨道：“都长这么大了。”

林天虞瞪大了眼睛：“您...您认识我？”

陈重之捋了捋毛驴儿那驳杂的皮毛，笑道：“认识，不仅认识，你小时候，本官还抱过你。”

林天虞心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语气中有着几分仓惶，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希冀：“您...您知道我母亲的下落吗？”

他眼见这古稀老人微微摇头，充满希望的内心瞬间被掏空了去，他正自彷徨无助时，垂着的手掌却被轻轻握住，他扭头一看，沈大夫看向他的双眸中满是忧色。

林天虞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事到如今，心中虽有万千疑虑需要老人解答，但一想到还有更加急迫的事情要做，他只好先放下心中的执念。

“陈大人，下官和沈大夫，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禀报。”

“哦？”陈大人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了一圈，点了点头，说道：“那先进来吧。”说着便将驴子栓在了府衙门口的栓马石上，领着两人从偏门进了知府大院。

一个杂役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陈重之和两个年轻人。循着那微弱的灯光，林天虞发现这府衙内与别的衙门竟大相径庭。一进知府大院，迎面便是一个四方形的石台广场，这广场比平地要高上三尺，正前一道三楹门的牌坊，广场四角分别有四盏山亭样式的石灯，不过此时却没有点上灯火。广场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左边两间匾额上写着“户科”与“工科”，右边两间匾额上写着“刑科”与“礼科”。

再往前走，正对府衙大门的是知府大人的正堂，正堂门口两根圆柱分立左右，左楹联上书“权衡陵州镇守名邦时时思利国泽民”，右楹联上书“黜陟幽明承宣庶绩念念存戴高履厚”，门上匾额只有“正堂”二字。

一入正堂，光线便暗了，阴森森的正堂里，只看见高台上一张梨花翘头大案，后面是一副“日出东方”图，意为“清若海水，明似朝日”。高台两侧各有一趟木架子，上面叉着大小不一的水火棍和勾板，有的勾板上还留着浓黑的血迹。

林天虞轻咳一声，瞥了一眼身边的沈大夫，他担心少女害怕这森然的环境，谁知她面色如常、镇定自若，胆量比寻常男子还要大上三分。

转过“日出东方”的照壁，后面有一对圈椅，为知府大人升堂前休息而设，圈椅后面的墙壁分成了三部分，分别写了“勤”、“慎”、“清”三个大字。

出了正堂，道路两旁各有一列梧桐树，引导着众人走向后面的花厅，可惜树叶已经零落，头上便没了遮挡，乳白色的月光肆无忌惮地洒在众人的头顶上。

林天虞好奇地左顾右盼着，路左边的一排厢房是四城巡防司，这让他想起了那位眉毛如毛笔一般浓密的凌捕吏，右边一排厢房则是四城守备司，原来小鱼翅儿的父亲大鱼翅儿还有办公之地。

终于，四人穿过树木围成的甬道，走进了花厅里，杂役将屋里的灯都点了起来，昏暗的花厅顿时亮如白昼。

三人一一落座，林天虞仔仔细细地将龙葵引之事与陈重之分说了一遍。

陈重之闻言，本来还风轻云淡的神色，立马严肃了起来，他沉吟片刻，叹道：“此事本官已知晓，劳烦二位，天色不早了，还是请回吧。”

沈一弦秀眉微蹙，她即便是疏离的性子，此刻也忍不住主动询问道：“陈大人准备如何应对？”

“上疏布政使大人，请盛天府速速援助。”

林天虞闻言一怔，心想这陈大人莫非老糊涂了？

于是他开口提醒道：“陈大人，即便此时上疏，经凌水河发漕船，从陵州到盛天也需四五日，等布政使大人收到上疏，快速调集药材、征调纤夫，再从凌水河送回来，至少月余，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陈大人深吸了一口气，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按天祈大律，买卖药材不算作奸犯科，四城巡防司也拿他不得，若不向盛天求援，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沈一弦刚准备开口，被林天虞按住手背，他对着上座的老人诚恳说道：“大人只要下令打开西门，下官愿出城采药，可保患者无虞。”

陈大人苦笑一声，缓缓摇头：“西门断不可开。”

“为何不能开？”林天虞有些急了。

“为何不能开？你乃神机营小旗，可知营中斥候安在？”陈大人反问道。

“他们...”林天虞欲言又止，神机营营规森严，事涉军机，即便对方是陵州知府，他也不便多说。

“看来你是知道的。”陈大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林天虞凝视着眼前这位苍老的知府大人，点了点头。

老大人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进花厅左侧的书房里，他在案牍上悉心翻了翻，终于翻出一摞厚厚的文书来。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陈大人的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色：“这是这个月，陵州城内失踪百姓的寻人告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出了西门，就再也没有回来的。”

“这佘山绵延千里，靠本官手下这几个胥吏，何时能找到这些异人的下落，即便是找到了，又能如何？不将王大人裹挟进来，陵州城以西可还有安宁之日？此时不闭城门，你让本官眼睁睁地送百姓入虎口，这如何使得？”陈大人说到此处，一巴掌拍在案牍之上，他再也掩饰不住激动和悲戚的心情，捂嘴猛烈地咳了几声。

沈一弦立刻上去搀扶住老人，老人虚弱地摆了摆手，本就瘦弱的身躯似乎又委顿了几分，他乍闻这个消息，本来还能勉强支撑，但之后细细想来，那陪伴自己几十个春秋的枕边之人，即将因自己的执念而撒手人寰，他不禁悲从心来，痛苦不已。

“事急从权，大人可为下官单开一道文书，只做出西门采药之用。”林天虞又想到了一个办法。

陈大人颓然一叹，苍老的嗓音中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文书是为你开的，还是为本官开的？这陵州城的大门，是为陵州百姓开的，还是为我陈重之开的？”

林天虞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当初封闭西门时，上至贵胄，下至百姓，均一视同仁，如今陈大人自己遇事，便要大开方便之门，这岂不是失信于民？

对方这是在逼迫陈大人开门的阳谋！

林天虞还想说话，却被陈重之挥手打断，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喟叹道：“多谢两位，你们且回去吧，本官也该回家了，夫人还等着我，夫人还等着我。”

两个年轻人跨过花厅的门槛，不约而同的回首望去，陈重之反复地念叨着“夫人”，瘦削的身躯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孤寂而又凄凉，他们已经明白了这位老人即将做出的选择。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