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你流过泪吗？”

那是曾经在前线被姬羡仙手把手教导真龙天书的时候了，路明非有次遇到了实在难以接受的事，浑浑噩噩地走回营中仰望夜空的姬羡仙身边。

“我啊？当然哭过。”

姬羡仙是这么说的，路明非很意外，他还以为大师兄会和他说朕平生无泪之类的话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姬羡仙说：“我也有悲痛欲绝的时候，有时候不哭只是流不出泪来，泪流干了就只剩血了。”

路明非只当大师兄在安慰自己，像夏朝人皇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流泪呢？应该是流血不流泪的猛男才对吧！泪流干就只剩下血什么的……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可真当他亲眼目睹姬羡仙那双威严的黄金瞳一行清泪滚滚而下才惊觉原来大师兄真的没有说谎。

原来求道者也会哭，原来至尊也有泪。

原来姬羡仙也会悲伤，原来他也懂爱。

即使刻意拉开战场远离太清山，可那湖旁竹林依旧在震荡中崩塌，姬羡仙似有所感，无视将他翅膀撕裂的利爪，看向那边。

人皇遥望着毁于一旦的太清山，那是他修行之始，稚嫩的书童从山中走出，一步步迈进上古的传说中，直至成为神话的一部分。

姬羡仙一生无悔，只是觉得遗憾良多，泪滴还未从他脸上滑落就被灼热的温度蒸发，正如他的修行生涯，会回头望却不曾回头走。

——怀念只需一滴泪便够了。

姬羡仙捏住路明非的手，骨头被折断的声音令人牙酸，两头怪物的战斗进行到此刻已经白热化，胜负就快要决出了，强如至尊也无法一直进行接连不断的千日战争。

更何况他们穿梭在时间长河里又何止过了千日。

姬羡仙在面对降龙天命时游刃有余，即使他抗拒着至尊之血、也依旧以残破的人皇身和拥有半份白王血脉的路明非鏖战至此。

路明非如果在这场几乎没有胜算的战斗中活下来，那么穷极一生恐怕也无法再碰到如此恐怖的敌人。

两头怪物撞落在大地上，地面如蛛网般龟裂，海水四面八方涌来，浇灭了王与王之间的烈火，路明非被他踩住胸膛咆哮着挣扎却始终被钉在地上，仿佛一个即将被审判的叛逆。

姬羡仙眼角的泪也在此刻滴下，这是人皇最后一滴泪，它轻缓地滑落，滴在路明非腰间被撕开的鳞甲处。

那里藏着四师兄送给他的礼物，路明非把它藏在了自己的血肉里，他宁愿时刻忍受疼痛也不愿再失去。

泪滴在小木盒上，爆发阵强光，传来一道和野狗一样放荡的大吼：“乖乖好师弟！师兄我特么来啦！”

在这么紧张严肃的环境里，路明非竟然被这不靠谱的废柴师兄给逗笑了。

“快！说出我们之间的暗号！”

那声音还在喋喋不休的大喊。

姬羡仙其实并不觉得嘈杂，甚至有几分怀念。

但还是弹指打算击碎这个精美的小木盒，君王之间的战斗应该时刻擂起铁与血的战歌，而不是突然插进一段滑稽的狗叫。

一直在战斗中不肯说话的路明非突然在此刻不顾形象地大喊：“且慢！”

姬羡仙愣住了一瞬。

下一刻剑光如影包围着人皇，仿佛有着千军万马在同时朝着他挥刀，姬羡仙想破去四师兄的本命法宝，可废狗师兄锻了一辈子、藏了一辈子的杀招就是为了此刻。

他说过要罩着同为废柴的师弟，就一定罩得住！他这辈子就靠谱这么一次，怎么也不能半路掉链子不是？

路明非还记得四师兄贱兮兮地把自己拉到一旁介绍他的超级无敌杀器，法宝的使用条件是一滴水，和一句暗号。

暗号只有两个人能用，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路明非，都是不到紧要关头绝对不能用的隐藏绝招。

四师兄那会儿眉飞色舞，说师弟哇师兄这招可百试百灵！你大喊一声“且慢”，甭管有没有用就喊！对方绝对想不到这是咱们必杀技的启动密码！

路明非就说四师兄你简直就是天下第一淫贱，是淫贱中的战斗机！

那小木盒淫贱师兄的声音还喋喋不休，小木盒打开后放出的不仅是这数十年来他锻造出的顶级法阵，还有一個美丽温婉的女人。

她仿佛透明的灵体，脸上笑容温柔，明媚得像是向阳的花儿，可她出现后并没有发现那个灰发道人的存在，笑容便一点点淡了下去。

直到看到路明非她才突然懂得了什么，眼角居然出现丝丝晶莹，但还是向路明非露出微笑，道：“你好，再见。”

她如此说着，在路明非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卷起小木盒冲向姬羡仙，地面突然塌陷将路明非吞没，又转移至远处。

那寄宿在法宝上的灵魂带着四师兄此生最高的炼金造诣在姬羡仙面前爆炸。

路明非只用了瞬间就从她施展的遁地术中脱离，出来却只看到手握着小木盒残骸沉思的人皇。

那爆炸被更恐怖的力量吞没，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就像那个四师兄一样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原来真是会把所有法器都变成炸弹啊四师兄。”路明非笑了笑，他一步步走向姬羡仙，忽然又充满了力量。

那被藏在另一块血肉中的青铜面具碎片也被他捏在手心，又锻造出一把青铜刀来。

路明非学着三师姐摆出刀法的起手式，二师兄的教导还历历在目，那狂暴的杀意被收进心口，真龙天书无声运转，他沉静着宛如率军北望的君王。

姬羡仙惊诧路明非一瞬间气质的改变，这一刻他仿佛由生杀予夺的神魔成为沉沦红尘的人间客，却又充满某种威严，强大更甚化身黑色巨龙之时。

路鸣泽在路明非耳边疯狂大笑：“哥哥！谁说你在孤军奋战！你的千军万马就在身后啊！他们都来了！”

“带上你的千军万马！碾碎那孤身奋战的君王！”

＊

两名至尊几乎打碎了整个九州。

他们在历经百战后又回到了最初的战场，天空中相互厮杀着，路明非的青铜刀又一次破碎，拼到双方鳞甲磨灭，仍然疯狂撕咬着。

“胜负已定。”

翻滚碰撞的过程中姬羡仙洞穿路明非的胸口，将他踩在万人白骨所制的王座上，凝风雷成剑就要斩向路明非的脖颈。

可本该精疲力尽的少年忽然抬起垂下的脑袋，姬羡仙从那双黄金瞳中没有看到绝望，只有仿佛要烧尽世界的烈火。

路明非咆哮着伸出手勒住姬羡仙的脖子，任凭元素凝成的剑斩下他的半边身体。

轰——

怪物挺身而起、将高高在上的君王掀翻在他的王座上，仅剩的一只翅膀煽动着带着姬羡仙飞向高空，人皇无法挣脱这突如其来的怪力，只好用剑不断捅进路明非的心脏。

他们又在云海中翻滚，终于在雷光照亮世界的那一瞬分出胜负，已经没有武器在手的路明非硬生生从失去血肉的半个身体里拔断一根肋骨，炼金术熔炼着至尊的骨形成纯白的剑。

路鸣泽在这时从他身边出现，小男孩从背后抱住他，与他脸颊相贴，黄金瞳中燃起连绵的火！

他握紧路明非的手同时面目狰狞地咆哮着将这柄剑送入姬羡仙的胸口，毫无阻碍地洞穿人皇唯一的弱点，在几乎全部龙化的体内他留下了一颗纯粹的人之心。

路明非顶着他从天边下坠，最终轰然撞向白骨王座之中，将原本拥有它的君王钉死在了上面。

活下来的新王低吼着垂落千疮百孔的手臂，俯视胸口处插着一把骨刃的姬羡仙，路鸣泽在背后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轻声道：“凡王之血，必以剑终……是你赢了，哥哥。”